今年1月31日，軍事哲學家，著名戰略學者李際均將軍永遠離開了我們。一顆智慧之星的陡然隕落，引起了軍內外的廣泛關注和哀悼，紛紛在媒體上發表悼念文章，記敘其輝煌人生。李際均將軍是我十分敬重的首長，他不僅參加了波瀾壯闊的抗美援朝戰爭，在艱苦卓絕的戰火中淬煉，而且擔任過野戰軍的師、軍、集團軍軍事主官，具有戰役作戰訓練組織指揮能力，還在中國最高軍事研究機構擔任多個職務，有著豐富的軍事理論研究經歷。戰爭實踐、作戰指揮與軍事理論三者兼而有之，這在我軍高級將領中并非多見。

　　我與李際均將軍認識于1987年，李際均將軍由38集團軍軍長調任中央軍委辦公廳副主任，隨后任主任。當時我在二炮司令部辦公室秘書一處工作，有幸參與他親自籌劃領導的幾次大的活動，也因此而結緣。雖然時間已經過去了三十多年，但往事歷歷在目，難以忘懷。他的諸多著作和論文，特別是《軍事戰略思維》，至今我仍學而不輟。他的博學多才、深厚學養和干練的處事風格，令我敬佩不已，是我永遠的導師。

　　第一，謀劃推動軍隊改革系統調查論證。1985年6月，中央軍委召開擴大會議，提出軍隊建設指導思想實現戰略性轉變，并作出裁軍百萬的重大決策。軍隊的數量問題解決了，但質量效率問題并沒有隨之化解，總部、軍兵種、大軍區等高級領率機關編制不合理、機制不暢，以及三總部權力過于集中、偏重陸軍等問題十分突出，嚴重影響制約了部隊建設發展，已完全不適應高技術條件下的現代戰爭，解決這些突出問題，成為軍委的又一戰略重點。身為軍委辦公廳主任和軍委改革領導小組辦公室主任的李際均將軍，是一位從戰爭中走來的勇士，從部隊中走來的指揮員，從浩瀚書海中走來的智者，既有高層領導經歷，又有部隊工作實踐，上下情況了然于心，對軍隊高層機關的現狀及其矛盾問題十分清晰。在他的積極謀劃推動下，研究提出了加快軍隊改革總體方案，后經軍委常務會議研究確定，在各總部、各軍兵種、各大軍區機關，展開軍隊改革系統調查論證工作。這次改革之所以叫系統調查論證，是因為總體改革方案涉及到軍隊全方位、全體系、全領域，從軍事戰略、部署調整，到作戰訓練、部隊分類建設；從指揮關系調整、完善決策機制，到高級機關精簡、成立總科裝部（當時是這么設計的，后改稱總裝備部）；從軍委直接領導個別綜合職能部門（如審計局、財務部、干部部）、黨的組織與職能設置調整，到干部管理制度改革、提高干部待遇；從政治思想工作改革、后勤保障體制改革，到院校體制改革、部隊訓練機構設置；從大軍區（戰區）設置、職能調整，到省軍區系統改革、后備力量建設等，提出了一套完整的軍隊改革論證方案，這是新中國誕生后我軍最大的一次改革探索與嘗試。在李際均主任的強力推動下，中央軍委于1988年6月17日，正式下發了《關于加快和深化軍隊改革工作綱要》。全軍各大單位按照軍委的統一部署要求，成立了改革領導小組及其辦公室，并以軍委《綱要》為依據，結合本單位實際，對各項改革內容進行細化分工，展開了全面的調研論證工作。二炮完成各分系統研究論證材料達二十二項之多，經綜合研究撰寫，形成二炮總體改革研究報告。我作為二炮改革領導小組辦公室綜合協調牽頭人，承擔了秘書工作和重要文件起草，參與了這一工作的全過程，并有幸參加了李際均主任主持的于1988年1月19日、6月22日召開的兩次“軍隊建設系統論證工作協調會”，以及后續多次召開的匯報會和座談會，聆聽了他的講話、插話、指示，親身感受到了他對國家領土主權安全的崇高使命感，對加快軍隊改革的強烈緊迫感責任感，領略了他的廣闊視野和淵博知識，也從中得以開闊眼界。比如，伊斯蘭教什葉派和遜尼派的同與異、合與分、和與爭，對中東乃至世界的滲透與影響，這是我第一次聽到有關伊斯蘭教的概要清晰闡釋。又如對世界戰略形勢的看法，提出兩個超級大國的爭霸，正在由相持下的平衡到不平衡轉變，天秤正在向美國傾斜等鮮明的戰略判斷。在那個沒有信息化手段的上世紀80年代，一位高級將領竟然對宗教問題如此熟悉，對國際戰略走向洞若觀火，不知他啃了多少書本，又在讀書和思考中度過了多少不眠之夜。他精心謀劃推進的改革探索，如果能繼續下去并得以實現，我軍的面貌將會發生重大變化，也可能不會出現后來的嚴重腐敗問題。非常遺憾的是，由于眾所周知的原因，這次改革被迫中斷，讓參與論證的同志和軍中精英感嘆不已，我軍的再次改革被推遲了25年之久的十八大之后。盡管如此，那次改革探索和理論積累，還是為后來的軍隊改革提供了有益借鑒，留下了深深的歷史印跡。

　　第二，組織開展全軍核安全調研。核武器既是軍事武器，又是政治武器，是戰略威懾的重要基石，也是不戰而屈人之兵的最有效手段。世界上許多國家為追求自身安全，提升國際地位，窮盡一切手段發展核武器，動力也正在于此。李際均主任是一位具有遠見卓識的戰略家，非常重視我國的戰略核力量建設。1991年初，在他親自謀劃下，經軍委首長批準，由軍委辦公廳牽頭，抽調總參、科工委（總裝備部前身）海軍、二炮（現稱火箭軍）有關人員組成10人調研小組，我有幸作為二炮的代表參與此次調研活動。調研小組對涉及核安全的地方與軍隊主要科研、生產、試驗單位和相關使用部隊，進行了全系統全方位的現場考察調研。在海軍調研時，我們還登上核潛艇，了解核安全情況和潛艇官兵的戰備訓練生活情況。這是我第一次登上軍艦，也是第一次登上核潛艇，激動興奮之余，更讓我為祖國的強大而感到無比自豪。核潛艇是戰略威懾的極其重要手段，是“三位一體”戰略核威懾力量的重要組成，擁有了核潛艇，就擁有了第二次核打擊能力（當然我們的其他核力量也同樣具有二次核打擊能力，這里所指的核潛艇具有第二次核打擊能力，是核學說概念），可以令任何對手膽寒，降低其對我國核威懾和使用核武器的自信、決心和有效性，不戰而屈人之兵。核潛艇常年游弋在大洋深處，有時多達數月之久，險惡的驚濤駭浪、暗流險灘、不明之物，以及生活補給都帶來了巨大的風險和挑戰，官兵們的戰備訓練和日常生活極其艱苦，他們直面生死勇敢無畏的堅強意志，面對艱辛豪情滿懷的戰斗激情，牢記使命為祖國而戰的偉大精神，深深的感染教育了我。在后來的座談會上，我大聲疾呼提高潛艇特別是核潛艇官兵的待遇，甚至說出了提高多少都不為過的激情之言。正是他們和陸海空火軍的廣大官兵，共同捍衛了國家的主權、安全與發展利益，祖國和人民永遠不會忘記他們。調研期間，還組織我們到酒泉空軍某基地，參觀新型戰機，聽取空軍專家對該系列戰機技術性能和戰術特點的介紹。調研組的同志還一一登上戰機，這是我第一次與戰機親密接觸，還進入座艙扮演了一次“飛行員”。緊接著我們又到達新疆某地，現場觀看我國地下核試驗。我們所在的臨時搭建觀察點，離核爆中心點大約只有一公里多，雖然是地下核試驗，但核爆炸瞬間，仍引發出地動山搖般的強烈震撼，令人終生難忘。此時，我們完全忘卻了可能的大量核輻射，長時間的盡情歡呼雀躍，慶祝對我國核力量發展具有重大意義的地下核試驗取得圓滿成功！核安全調研活動（包括起草材料）前后持續數月之久，最終形成三份主要材料上報軍委，對核安全戰略、核安全機構、核安全職責、核安全管理等都提出了意見建議。這是軍隊第一次組織的全面系統的核安全調研，也是第一次從戰略全局角度思考與設計核安全建設。雖然當時全軍仍處于精簡整編階段，有些設想機構未能實現，但對核安全長遠建設以及后來的核安全機構建立仍具有重要借鑒推動作用。這次調研活動是在李際均主任親自籌劃領導下進行的，由軍委辦公廳朱陽明副局長具體負責組織實施。我參與了這一工作的全過程，收獲頗多，“四個第一”開闊了眼界，豐富了思維，學到了許多新知識，特別是李際均主任對涉及國家重大安全和軍事建設所特有的敏銳性判斷力，超前的戰略運籌能力，給我留下了極其深刻的記憶。

　　第三，助力解決二炮某基地編制問題。該基地戰略地位極其重要，戰備任務十分繁重，然而由于編制問題，影響制約了部隊建設，二炮李旭閣司令員、劉立封政委以及其他首長都非常重視。該基地董參謀長曾專門派人給我送了一份基地建設存在問題的材料，我也為這些問題不能及時解決而深感焦慮。當我作為二炮的代表參與全軍核安全調研時，預感到解決問題的曙光終于出現了，必須緊緊抓住這一閃而過的機遇。我即刻向調研組組長、軍辦朱陽明副局長建議調研首站選擇該基地，朱副局長采納了我的意見。朱副局長畢業于二炮工程學院（現稱火箭軍工程大學），在軍委炮兵（二炮未成立前核武器管理歸屬炮兵）機關工作多年，后調軍委辦公廳，對二炮有著深厚的感情，否則我的建議也不一定管用。調研組首站到達該基地后，詳細聽取了基地首長匯報、召開了多個座談會，到一線部隊進行深入了解，并對編制調整前后的人員、經費差異進行了詳細比算，掌握了大量一手情況。該基地在1985年全軍編制調整中，由副軍級降為正師級，因而在人才、經費、管理等多方面受到嚴重制約，存在諸多自身難以解決的困難問題，影響了部隊建設。調研組對此非常重視，朱副局長責令我就基地降格后出現的問題寫一份專題報告。由于事先董參謀長（后任該基地司令員）送交我一份材料，加之這次調研，對基地的情況十分清晰，很快完成了材料撰寫任務。基地存在的這些問題后來在軍辦的《軍事研究》刋發后，引起了軍委首長的高度重視，劉華清副主席（時任軍委副秘書長）遲浩田副主席（時任總參謀長）均作了重要批示，為解決基地編制問題提供了重要依據和契機。當軍辦秘書局袁塞風秘書通知我這一重要消息后，真是如獲至寶不勝驚喜。我隨即向基地尹司令員通報了軍委首長批示情況，一貫沉穩寡言的尹司令突然不淡定了，喜悅心情溢于言表，充分表達了感謝之意，并要我繼續跟蹤進展，我也深受感動而心情難以平復。此后不久，二炮各大單位主官來京參加會議，尹司令員到后打電話給我，希望我與軍委辦公廳溝通協調，爭取他和陸政委在開會期間能給李際均主任當面作一次匯報。隨后我即與軍辦聯系，在朱陽明副局長的鼎力支持協調下，李主任同意見面，但只能隨機安排，讓我隨時等候通知。第二天朱副局長就電話通知我，說李主任現在有點時間，讓基地司令政委馬上趕過去，我當即通知了尹司令員。二炮司令部缸瓦市招待所離當時的軍委所在地三座門很近，只有一公里多，那時又無車可堵，很快就到達了李主任辦公室。李主任在聽取尹司令員、陸政委的簡要匯報后表示，我國的戰略核力量是在毛主席、周總理的親自決策領導下建立起來的，這是國家安全的根本保證。軍委首長非常重視這支戰略部隊建設，基地存在的問題，劉華清副秘書長、遲浩田總長都作了重要批示，楊副主席也非常重視，已批示軍委常務會議研究。李主任同時也講到，軍委常務會議的議題已排滿三個月，正常情況下只能排在三個月之后再上會，但核力量建設重要，核部隊困難是大事，盡量爭取往前安排。出乎意料的是，就在這次見面后不到一個月的1991年7月23日，就上了軍委常務會議，并經研究確定：該基地由正師級升格為副軍級，還在部門設置、人員編配上給予了傾斜。多年來基地和二炮盼望已久的老大難問題終于解決了，這是基地建設發展的里程碑，也是二炮的大事，對核部隊作戰能力建設具有重要推動作用。而就在這次會議的三個月之后，軍委就暫停了全軍的編制體制調整。多么的幸運啊！如果三個月后再研究，基地的升格將化為泡影，不知今后還能不能解決，又不知要拖到什么時候才能解決。應該感謝軍委首長對戰略導彈部隊建設的關懷重視，感謝李際均主任給予二炮的關心支持，也感謝朱陽明副局長和調研組其他同志的協調幫助！還要感謝軍委辦公廳李主任、朱副局長以及調研組的同志對我個人的關心！我在基地升格中所做的工作微乎其微，然而軍委辦公廳卻專門致函二炮司令部，建議給予我獎勵，潘日源參謀長也在函件上作了批示，二炮司令部給我記了專項三等功。這是我入伍后的第一個個人三等功，雖然此后的軍旅歲月也多次立功，但這一次具有特殊意義，對我的激勵更大，記憶格外深刻。

　　此外，李際均主任嚴于律己、寬于待人的優良作風也深深地感動了我。記得在1991年春節前，西北某部給我們司辦寄了點羊肉，以示節日慰問。為感謝軍委辦公廳一直以來對二炮建設的關心支持，司辦領導讓我把寄來的羊肉分送給軍委辦公廳。我送到三座門后，秘書局魏斯晴局長接待了我。他說送給其他同志的我來轉交，但李主任從來不收別人的東西，我得請示他，否則會挨批評。果不其然，李主任沒有接受，說他一直吃食堂家中也很少做飯。與其相反，他對同志對部下卻熱情似火，關懷備至。有一次李主任看望我們起草小組人員，他對我們幾個同志說，你們加班加點很辛苦，我們辦公廳也沒有什么條件感謝你們，就北戴河有個療養院，你們幾位帶上愛人和孩子一起去那里休息一周，來回車票由軍辦解決，也算是對你們的感謝。在首長的關懷下，我們高高興興地來到了北戴河。這是我們一家三口第一次到北戴河，也是我愛人孩子第一次見到大海，還是第一次住上與自己職務不相稱的軍職房，我的孩子和愛人特別高興，玩得十分開心，真是感激之情難以言表。軍辦療養院坐落在北戴河東南角金山嘴一帶，是北戴河八大景觀之一，風景秀美宜人。一天晚上乘大家在禮堂看演出院子人少時，我走向凸進大海的金山嘴觀賞夜景。當我走近閣亭時，看見李際均主任也沒去看演出，正一個人坐在廊臺上，于是我向首長敬禮問好。李主任和藹可親，平易近人，沒有一點架子，熱情招呼我坐下，問了我的家庭和經歷情況，也問了二炮的一些情況。首長鼓勵我好好工作，多為部隊做貢獻。我還向首長請教了一些戰略上的問題，聊天時間持續約一個多小時，真是機緣巧合，頗有收獲。

　　李際均將軍始終把忠于黨、忠于祖國、忠于人民作為自己生命的全部，把研究軍事和戰爭規律作為自己的畢生追求；始終站在時代前列，與時俱進，不斷創新戰略思維，提出了許多新理念新觀點新判斷；始終圍繞國家安全和軍隊長遠建設，開展重大現實問題研究，完成了許多具有重要價值的研究報告，為軍委決策提供了重要理論支撐，在涉及國家和軍隊戰略全局的重大問題上，發揮了重要作用，做出了突出貢獻，贏得了軍內外的廣泛贊譽。李際均將軍雖然永遠離開了我們，但他的智慧光芒和人格魅力將永遠在歷史的星河中閃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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