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海”的小姐
陶琪(化名)剛從鄉下來東莞打工時,在厚街鎮一家餐廳當服務員。那時候她20歲不到。在餐廳工作一段時間以后,她認識了當時的男朋友梁堅(化名)。
梁堅能說會道,自稱在工廠當業務員。時常會和她表達想要在東莞扎根的想法,并且他會跟著強調,扎根東莞需要房子和車。可在他看來,現實很堅硬,以他自己的收入,買房子的可能性為零。
在這樣的語境熏陶下,梁堅最終提出要陶琪去當小姐的要求。一開始陶琪極為反對,梁堅則多次以分手作為要挾。陶琪家里來自農村,兩個弟弟在讀大學。那時候是2009年,在餐廳當服務員,每個月不過1500多的收入,家里難以支撐。而當小姐,一個月能有3萬左右的收入。綜合這些因素,陶琪最后選擇了進入這行。在后來,她發現梁堅是一個專業從事拉皮條行當的,手上有著四五個像她這樣的“小姐女友”,便偷偷的離開了厚街,前往虎門的酒店會所當小姐。
在東莞,大多數小姐的故事,都離不開一個拉皮條的男友。這些“男友”們活躍在東莞鎮區各個地方,發現相貌不錯的女子,會通過各種手段與其接近,最后發展為情侶。再在合適時候提出讓女子去當小姐的要求。即使如此,大多數小姐入行還是自愿的,這種“皮條男友”充當的不過是一個牽線的角色。
當然,也有一些機緣巧合,主動入行的。20歲的時候,周靜(化名)在虎門一家酒店當服務員,在酒店上班長了以后,知道在酒店桑拿會所當小姐來錢很快,便“下海”去當了小姐。
在陶琪記憶里,一開始接客時心里異常難受,每天都要接客10—15人左右。每次見客時都非常緊張,擔心這客人是個變態或者大腹便便的。但另一方面,她又希望多接一些客人,多賺一些錢。相對而言,周靜則灑脫很多。剛入行時,小姐需要培訓一個月,比如訓練“含香蕉”,按摩力度等。在接客期間,無論客人提出多無理或者“變態”的要求,大多都不能拒絕,否則如果客人投訴,她們將會受到嚴厲的處罰。
在一個月的培訓期結束以后,這些小姐會按身材、樣貌、服務等分為不同級數與價位。分別為500元、600元、700元、800元、1000元等。周靜屬于700元價位的,在她看來這和在酒店當服務員疊被子洗床單差不多,但收入卻是能讓自己看得到未來生活希望的,“要是在酒店當服務員,別說買房子,一輩子都買不起一個小廁所。”在家里問起她工作的時候,她基本都是說在酒店里做經理工作。如果家人有質疑,她就會隨便找個理由搪塞過去。在周靜認識的小姐里邊,也有不少家里人清楚她們從事的職業。因為她們認為這是不光彩的事情,只好裝聾作啞。
周靜入行時認識的男朋友李翔(化名),是她的一個客人。這個人來自江西,其貌不揚,長得黝黑黝黑的。他每次來酒店的桑拿會所光顧,都會專門點周靜。各種熟識以后,他們便成了男女朋友。
事實上在東莞,大多數去追求小姐當女朋友的,要么是拉皮條的,要么是想靠此“發家致富”的。李翔便是后者,在他們的想法里,拿女子的身體當武器,是擁有資本立足社會最快的捷徑。在周靜當了兩年小姐以后,李翔拿著她積累下的40多萬開了個服裝公司,并買了一臺寶馬汽車。而買車月供1.8萬,由周靜每月支付。然而像李翔這樣的“小姐男友”,時常在達到目的以后,迅速和她們分手。李翔在寶馬車供到差不多的時候,便和周靜提出了分手。
當小姐這一行的,都會在25歲之后謀新的出路。將自己身世洗白,回家相親嫁人是其中一種,更多的是會去學一點東西,盡力跳出小姐這圈子,離開當小姐時的地方。陶琪正在學一些美容美妝之類的營生,準備開一家美容相關的店面,這也是大多當小姐的出路。然而由于社會關系單一,也很少會從客人這里發展社交。因此她們時常都是跳不出小姐的圈子。
“下海”是小姐行當里形容入行常用的詞,當然,也包括重新回到這行當里。由于大多數小姐沒有經營經驗,以往積累下來的錢很快就會虧完,然后再次下海。做了四年小姐,26歲的周靜因為不如20來歲新入行的小姐搶手。在短暫的經商失敗以后,她再次回到了這行當,但由于年齡問題,周靜最后選擇了去長安鎮的酒店會所當“媽咪”,也就是幫小姐們拉客的“客戶經理”。
當了媽咪以后,一個月能拿到十幾萬,有時候也才8萬。“但是壓力非常大,各路神仙要打點好,也得動的應對各種突發事件,比如掃黃等等。”周靜說,酒店的會所只是提供一個地方給媽咪們來做,每個月需要上交一部分錢給酒店,這包括了酒店給派出所等機構打點的費用。
年后的掃黃聲勢浩大,但其蝴蝶效應還沒有出現。在陶琪、周靜等人看來,對她們來說影響不是很大。基本上東莞的小姐都回家過年沒有回來。在值班的小姐不多。并且她們事先已經接到通知,有做好充分準備。在酒店會所里接客的小姐,在掃黃時期不會前往酒店。不少客戶經理手上有熟客,以往的服務場所,則從酒店轉向了出租屋。
在一位虎門這行業里長期經營的“客戶部長”看來,虎門新世界酒店被點名掃黃以及查封,是顯然的“后臺不夠硬”,“我們早就接到通知了,但他們依然不明就里。他們去年才開始營業,屬于后起之秀,其他從業酒店因為競爭等原因,也會想辦法通過警方關系對其打壓,因此新世界酒店第一個被拿來開刀,也不出奇。”
在虎門不同地段的從業酒店、桑拿會所都會有各分管地段的人照看,這類人基本上是虎門派出所所長分管,以及不少村干部參與。在虎門宜家花園以及龍眼工業區附近,則是偏向低端定位的小姐。這些都直接由村里的治安隊分管收保護費。治安隊分管下面就是一個“拉皮條”的負責人,負責人一般手上有幾十個小姐,年齡在16-23歲左右。
多年前有位受訪人員去武漢出差,住武漢水果湖的錦江之星酒店。在看到門縫飛進來的一張張印著“90后女大學生”,“空姐白領兼職”字樣,隨后進行聯系。二十分鐘后,有人開始敲門。
他開門看見兩個濃妝抹艷的婦女,還沒反應過來,藏在女人身后的大漢便強推門進房。繳納預先說好的500元費用以后,大漢說,除了500元給小姐的錢,這片區有專人負責安全問題,要另交保護費650元。大漢語氣強硬,作為一個外地過來出差人員,面對此等本地大漢,他唯有低頭交了這冤枉錢。
相對于內地行業的混亂,東莞無論高端消費的小姐,或是各地普遍存在的站街女,在東莞都呈現了極為規范的現象。個中原因,除了政府大環境的縱容,還有警察獲得收益后給酒店的操作提供了足夠空間。這使得整個小姐產業直接與巨大市場接軌,規范化與標準化也隨之而來。
從廣州或者深圳,坐上動車前往常平鎮。在抵達常平動車站前10分鐘,先發短信告知客戶經理,到站后會有專車前來接送。這是東莞酒店小姐消費的配套服務。
坐上一輛前來接送的日產天籟。途中司機話語不多,不時接到客戶經理們預約接客人的電話。“白天一般一天有十七八趟,一趟平均有2、3人。晚上比較多,一趟基本坐滿5個客,每晚10趟。”司機說,像他這樣與酒店合作的車,有6、7輛。每天600人左右。基本來自廣州、深圳以及香港。
酒店在論壇上用的名字自然是假的。在酒店稍坐片刻,就開始所謂的T臺選秀,一批批帶著號牌的小姐輪番走秀,如果沒有看中的,再換一批。價格600元到900元不等,相貌方面,第一批基本都是最差的,往后的倒也還好。選中以后,小姐領客進房。
“這是服務的項目,你看一下,有哪些不做的要確認一下,不然投訴了我會被扣錢的。”小姐說。
失路之人
2010年11月一個傍晚,我從廣州倉促趕往東莞東坑鎮,和一大群從廣西梧州下來的族人一起跟蹤尋人。我有一個二姑在東坑,有天晚上她在鬧市側邊的小路走著的時候,碰到一個人喊她。聲音用力卻又壓制,像是為了讓目標人聽見,卻又要避開其他人。她轉身觀望,直至再度聽到喊叫聲時才發現黑暗中坐在地上的一個男子。
恍惚間她沒法想起這男子究竟是誰。只見此人頭發及肩,蓬亂而黏膩;右肩早已不知所蹤,只剩肩頭有一個渾圓的肉包;并且雙腳自膝蓋處被截斷,正如兩根干瘦的樹椏;男子坐著的是一個擱著木板帶著輪子的小推車,車子前頭由一根鐵鏈牽引。
“我是三弟。”那男子焦急而又低聲的說。
這個三弟,正是我的一個堂叔,自幼在鄉下一齊長大。長大以后,我們前往外地讀書,他則在初中畢業時去了東莞茶山鎮的工廠打工。在2000年夏天的時候,東莞那邊通知了他失蹤的消息。隨后他父親及族人前往東莞各地找尋,均無任何消息。他失蹤當天正是工廠發工資的時候,當天其女友和他約會,卻一直等不到人,傳呼機也沒有任何回復。隨后一周再也沒有了他的影蹤。失蹤的幾年時間里,家人不時前往東莞找尋,卻一直杳無音訊。在東莞治理環境下,失蹤個打工仔,不過如螻蟻。而他的母親,我喊做二叔婆,整日以淚洗面失聲痛哭,最后卻不得不當做他已經意外死亡了。
“你不是死了么。”一下被面前事情撞擊到,二姑有點口不擇言。這時附近停留的一輛殘舊中巴車正由兩名手腳正常男子不斷的將類似于堂叔這種殘缺者搬卸到地上。我二姑接著問,你怎么被弄成這樣了。
“你走進一點,快,要時不時的往這碗里放一兩塊零錢。”堂叔緊張的往七八米處中巴車處張望。他說,當初他在路上被人打暈了,往后因為劇痛醒來數次又再暈過去。醒來雙腳和右手都沒了,在一個完全沒有光線的房子里,呆了有快一年的時間。“后來手腳被截斷的傷口都愈合了,就得被帶到上街討錢,滿東莞到處轉,有時在中巴里邊睡,有時候被帶往另外一個房子。應該也有十年多了,除了第一年那房子沒記號,每次有雞肉吃的時候,我就在房子墻上劃一道,總共9道。”
在堂叔的記憶里,每次有雞肉吃的時候,就是過年的時候。其他時間基本是饅頭包子。然后每天有固定任務,如果討不到額定給的錢,會被管理他們的馬仔們抽打,并且不給飯吃。在整個敘述的過程里,我的二姑成了典型被感受牽引的動物,根本沒想到要下什么利于解救的信息。比如房子的位置,出沒的區域。由于不斷的掉眼淚,中巴車那兩名男子發現了異常,迅速過來質問什么狀況。
“我只是看著他可憐,給他點錢用。”二姑回答倆男子。但男子明顯極度敏感,其中一個擋著中巴車牌,一個迅速把卸下來的殘缺乞丐扔回中巴里,開車離開。
此后幾天,我們都在東莞各個鎮區之間疲于奔命,跟蹤盯梢那些在商場出沒的殘疾乞丐,以及一些樣貌相近的中巴車。基本所有殘疾乞丐都有專門的幫派人員管理,每到高峰期便由中巴搭乘,在鬧市附近一個地點卸下,再由數名人員分別用小拖車拉到鬧市路邊行乞。隨著人流變化,殘疾乞丐也不時會被調整位置。基本上每5、6名乞丐由兩個人在附近看管,不時會帶包子給這些人進食。到了一定時候,如果殘疾乞丐仍然沒討到什么錢,看管者會不發放包子,并上前指責給予壓力。類似于這類“丐幫”,在東莞有數十幫派,基本以周口與駐馬店人負責。有專門率領小孩的,有斷手斷腳的,也有些專門配備音響話筒的。自堂叔失蹤至后來被我二姑發現,便達10年之久。光天化日之下,有組織的在鬧市活動如此之久,可見其背后關系的深厚。
東莞“掃黃地圖”的作者王秀勇,是一個腿腳不便的人,曾經混跡在東莞丐幫,并較為熟悉“周口幫”。在王秀勇的描述里,“周口幫”與各鎮警方關系極為緊密。很多片區負責警員都會定期收取一定費用。東莞各個鎮區人口稠密,灰色盈利空間大,各個幫派林立。在經過多年發展以后,不少幫派開枝散葉,組織龐大,到了警方一時半會難以撼動的地步。為了管理片區表面處于穩定狀態,警方和不少幫派達成默契。警方給予空間,幫派則管好手下眾人,不得鬧出太大亂子。幫派定時進貢,大家相安無事。
我們前幾天一直沒有找到目標車輛。或者因為我二姑與堂叔的交談,使得他們起疑。直到四五天以后,那輛在東坑出沒的中巴才冒出蹤跡。不出意料,這輛中巴牌號是套牌報廢車。經過數次跟蹤失敗后,我們終于摸清了中巴部分卸人線路,但并沒發現卸下來的殘疾乞丐里有我堂叔。他們有時候往深圳方向的東莞各鎮區安排乞討,每個鎮兩三個,有時候又朝靠近東莞市區的厚街一帶布點。在某些節日展會,如橋頭鎮荷花節,又將大撥乞丐運往此地。最后在晚上十點左右,他們將開始收攤,回到中巴里。中巴里嘈雜鬧騰,到了凌晨一點左右,中巴車停在了東坑鎮政府對面的廣場,直到次日凌晨六點開始出發布點。
據王秀勇表述,他曾遭到這些丐幫人員的拘禁與毆打,因此一直懷恨在心。王秀勇曾表示這些丐幫的落腳點他極為熟悉,但不愿言說,要求必須他有參與其中指出地點所在。可惜隨后王秀勇因為各種問題回了山東。我們也設想了各種救人可能,堂叔的家人首先反對的是報警。在他們看來,當初剛失蹤時候,警方態度敷衍。失蹤以后上十年時間,這個丐幫活躍在東莞各個地頭,一個套牌中巴還每天停在政府對面廣場,這個中丐幫與警方牽連深厚,可想而知。因此為了保證堂叔安全,在沒確切看到其本人之前,他們不愿選擇報警。幾個當警察的朋友亦支持此推斷。但無論何種設想,首先前提就得堂叔在那輛墨色玻璃的中巴里,否則會打草驚蛇。
這些幫派具有極為嚴密的組織應變能力,時常在中巴這流動點上休息調整,若遇到某些變化,快速的閃匿回偏郊野外的聚點。由于他們根基在鎮區,所以這些幫派較少進入東莞市區。在經過數次跟蹤以后,我們確定堂叔并不在中巴內。大概因為那晚發生的事,他們已將此人單獨囚禁于某個地方。然而在后來2011年的元旦,各個節假日,經過一次次跟蹤追尋,終難以再覓堂叔蹤影,他的父親在與我爺爺聊起此事,抽著煙說,或者他命就是如此,大家都認了吧。
相關文章
「 支持烏有之鄉!」
您的打賞將用于網站日常運行與維護。
幫助我們辦好網站,宣傳紅色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