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四月在美兆健康體檢中心查體,突然發現,左眼視力驟降,才一年的工夫,就從1.0降到0.3。我知道,生老病死是不可抗拒的生命體驗,歲數大了,每年說不定都會有個把零件不好使,需要修理,直到有一天全部報廢。
黃斑病變是老毛病了,上世紀九十年代就已查出,現在終于到了應該大修的時候。從北大校醫院轉到北醫三院,說是青光眼。后來到人民醫院,找到著名的黎曉新大夫,她說我是黃斑前膜增厚,應手術剝除,晶體老化,早晚得換,干脆也一塊兒做了。
有病不治等什么,我同意手術。問題是,五月十八日,我要到美國訪問,事皆前定,二十三天,四個地點,每天干什么,人家全都安排好了,臨時變卦,不好意思。手術被拖后。
六月十日回北京,回到北京就十一日了。第二天是我生日,學生請飯。去年,我跟他們說,二零零零年我就活夠本了,剩下的日子是個饒頭。今年你多大?剛好十三歲,我自己給自己這么算。但小區居委會來電話,讓我去拿老年證。六十五歲,憑這張卡,坐車不要錢,公園隨便進。
六月二十八日做手術,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一直在家熬著。全部恢復要三個月。現在用右眼寫字,一天寫一點兒,和以前一樣,講點眼跟前兒的事。
這本《鳥兒歌唱》是丁超和陳軒選編,兩個年輕人,朝氣蓬勃,一個來自北大,一個來自清華。
我是宅男,喜歡鬧中取靜,有在電視機前寫作的習慣。我不訂報紙,也不太上網,每天打開電視,只是留心一下有目共睹誰都看得見的大事件。太多的消息懶得看。蠱惑人心的謠言,人云亦云的輿論,我一向持懷疑態度。
我是身在二十一世紀,心在二十世紀,目睹世紀之變,做一點前后對比,講一下我的文化立場。
山中方七日,世上幾千年。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我幾乎年年去美國。二十一世紀,我只去過三次美國,二零零一年一次,二零零七年一次,今年是第三次。十三年唰的一聲就過去了,美國還跟從前一模一樣,就像奧威爾從血腥的西班牙內戰回到他的祖國時所說:
英國——特別是英國南部,也許擁有世界上最和諧的風光。在經歷了漫長旅程,特別是當你從暈船中逐漸緩過來以后,突然發現自己坐在列車專用絲絨坐墊上,你很難相信在哪里真的在發生什么事情。日本發生地震、中國發生饑荒、墨西哥發生革命?無須擔心,明天早上牛奶還會放在門前的臺階上,《新政治家報》也會照常出版。工業都市離這兒非常遙遠,煙霧和窮困被掩藏在地平線下面。這里依然是我童年就已熟悉的英國:被鐵路分割的大地上滿是鮮花,站在草地上的馬靜靜地吃草,緩緩流淌的溪水,溪邊的柳樹,榆樹上的榆錢,農舍旁的草叢,倫敦郊外寂靜的原野,骯臟河面上漂浮的船只,熟識的街道,海報欄上板球賽和王室婚禮的公告,男式圓頂高禮帽,特拉法加廣場的鴿子,紅色的巴士,身著藍制服的警察——所有這一切都睡著了。英國睡意蒙眬,我有時擔心我們永遠不會醒來,直到被炸彈的轟鳴驚醒。(《向加泰羅尼亞致敬》一書的結尾)
他說的“炸彈的轟鳴”是他的不祥預感。西班牙內戰是第二次世界大戰的預演,后來的事情被他說著了。
美國在地球那邊做夢,也是讓珍珠港事件炸醒。
二十一世紀是由“九一一”的爆炸揭開帷幕。新世紀,革命雖已沉寂,戰爭并未消亡。“反恐”給小布什、切尼和拉姆斯菲爾德提供了最好的借口。他們窮兵黷武,把這個世界折騰慘了,也把美國折騰慘了。奧巴馬繼承了他們的爛攤子,也繼承了他們的餿主意。在對外政策上,美國依然故我。難怪今年四月,美國在世的五個總統聚首達拉斯,共敘愛國情懷。奧巴馬一席貼心話,讓小布什熱淚盈眶。
上世紀末,蘇聯解體,東歐易幟,美國和北約把歐洲搞定,世界三大塊,只是三分天下有其一,其他兩塊都未搞定,沒有搞定的地方都是潛在的戰場。
中近東,教俗之爭是大問題。美國推行世俗化和民主化,往往事與愿違。世俗化程度較高的政權往往親美,但不是君主制就是軍主制(軍人專政),非常獨裁,非常專制,非常腐敗,利益高度分化。真正的民主選舉,又往往選出的是帶有草根色彩的傳統宗教勢力,讓美國不待見。各派勢力斗法,一次次重新洗牌,按下葫蘆浮起瓢,每次都是翻烙餅。如今敘利亞深陷內戰,埃及局勢大亂,伊拉克、阿富汗和巴基斯坦,每天爆炸不斷。這兩天的消息是“基地”分子劫獄,二十五家美國使館關門。這一地區,本來是英法兩國的老地盤,美國希望它們趕緊搭把手,讓它重返亞太。
亞太是美國大兵死傷最多的地方。二次大戰,美國打敗日本在這兒。冷戰時期,美國一挫于朝鮮,二挫于越南,兩次同中國交手,也在這兒。現在,美國戰略東移,當年的柏林墻對峙被搬到“三八線”,當年圍堵蘇聯的飛機戰艦被部署在第一島鏈。人家興師動眾干什么?當然是圍堵中國。
“戰爭即和平,自由即奴役,無知即力量。”(見《一九八四》)奧威爾的三句名言,至今沒有錯。
蘇聯退出冷戰,中國告別冷戰,但美國從未放棄冷戰,后冷戰仍是冷戰的繼續。
有一天,大概六月六七日吧,我在費城一家旅館,睡前借電視催眠,迷迷糊糊,眼前蹦出一個年輕人,口中念念有詞,下面有字,一會兒“棱鏡”,一會兒“泄密”,一會兒“老大哥在盯著你”。此人不是別人,正是今年的頭號新聞人物——斯諾登。他從夏威夷到香港到莫斯科,每天都有報道,一舉一動,揪著全世界的心。眼瞅一個月了,故事沒完沒了,直到八月一日,他才有了臨時避難的證件。
“新世紀的福音”怎樣變成噩夢?
二零零一年的阿富汗戰爭和二零零三年的伊拉克戰爭,讓我們想起了越南戰爭。那次戰爭,全球上下,包括美國,不分左右,一片喊打。
二零零八年的金融風暴,讓我們想起了一九二九年的經濟大蕭條。那次危機,全球上下,誰都叫苦不迭,最后逼出個法西斯主義。
二零一三年的斯諾登事件讓我們想起了奧威爾。他讓我們重新思考:誰是這個世界的“老大哥”?“電屏”的意義到底是什么?
這是一次新的思想解放運動。事實比宣傳更能教育人。
說人洗腦者,正是洗腦人。
這本書的頭一篇是《讀〈動物農場〉》,對我最重要。奧威爾的書,過去讀過,不全面也不深入。二零零七年,我把我能找到的書全都找來,擱在一塊兒讀,感覺大不一樣。不讀不知道,一讀嚇一跳。我發現,他的故事,經西方意識形態導讀,人云亦云,幾乎跟指鹿為馬一樣。
《動物農場》是寫蘇聯。這段歷史有點像咱們的《水滸傳》:造反——圍剿——招安,也是三部曲,結局是“人豬和解”。他罵豬。豬背叛動物,像人一樣站起來,重歸主流,在他眼里,不是喜劇,而是悲劇。動物農場,什么動物都有,既有傳播社會主義革命的鴿子,也有傳播資本主義福音的烏鴉,既有吃苦耐勞能戰斗的老馬,也有好吃懶做、偷奸耍滑、愛占便宜的老貓。他的立場,其實很清楚。他說,他既不站在“人”(帝國主義和法西斯主義)一邊,也不站在“豬”(偽社會主義)一邊,而是站在“當牛作馬”的“動物”一邊。
《一九八四》是講冷戰,從一九四八年預言一九八四年。西方圍剿蘇聯,長達七十三年,頭三十年寫進前書,后四十三年屬于冷戰。二次大戰,英法縱容德國從西邊包抄蘇聯,美國縱容日本從東邊包抄蘇聯,結果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反而與蘇聯結盟。戰后,共同的敵人沒了,雙方對峙,又回到這兩個包抄點。冷戰,實質還是“圍剿——反圍剿”,蘇聯是被圍者。圍者把被圍者堵在家門口(封鎖是因,封閉是果),說大白天的,你關什么門兒,自個兒拿“鐵幕”罩著自個兒,“小羊兒乖乖,把門兒開開,媽媽回來了,媽媽來喂奶”。冷戰時期,蘇聯就像“麻胡子”(參看魯迅的《二十四孝圖》),是專門嚇唬歐洲人的。奧威爾跟后來的許多西方左派一樣,患有恐蘇癥,唯恐蘇聯吞并歐洲,使“極權主義”傳染全世界。當時,共產主義和左翼運動如日中天,讓整個西方世界渾身發抖,他這么想,不無道理。更何況對抗本身也是傳染:你有彈,我有彈;你搶地盤,我也搶地盤;你抓特務,我也抓特務。彼此彼此,互相都受對方的情緒感染,劍拔弩張。奧威爾預言的“三國演義”:英美是大洋國(包括英聯邦和拉丁美洲),蘇聯是歐亞國(包括歐洲大陸),中日朝韓是東亞國。西亞、北非和南亞、東南亞是三國爭奪的中間地帶,細節跟后來的發展有出入(主要是歐洲被蘇聯吞并),但大格局沒有錯。有趣的是,它的故事場景不是選在歐亞國,而是選在大洋國,他害怕的是禍起蕭墻。
老大不是“老大哥”,誰是“老大哥”?
福柯說,馴化和監視是現代社會的兩大法寶。這兩樣,《一九八四》都有描述。
馴化是洗腦,從報紙到電視,從官方宣傳到大眾娛樂,從監獄、軍隊到教堂、學校,什么都可以是馴化。別以為光社會主義國家有洗腦,資本主義國家的洗腦,歷史更悠久,功能更強大。比如五一勞動節、三八婦女節,本來是美國發明,但現在很多人都以為,這是蘇聯的發明。
監視,手段也很多。《一九八四》講監視,給人印象最深,莫過“電屏”。“電屏”就是用來監視。這玩意兒對警察破案特好使。現在,除了廁所,哪兒哪兒都時興安攝像頭,越是闊人住的地方才越需要,銀行更是不可或缺。過去,大家都以為,蘇聯是警察國家,此書肯定是講蘇聯。但直到今天,攝像頭最多,還得屬英國。
當然,英國當老大哥,這已經是過去時。二次大戰后,李代桃僵,美國才是現在的老大哥。美國是世界警察,它要監控全世界,攝像頭已經遠遠不夠,真正的監控手段是計算機網絡。
古人云,人唯求舊,器唯求新。
互聯網像一張大網,把天下古今一網打盡。大家都說,世界已無秘密可言,這玩意兒最公開,最透明,最容易保障言論自由,最容易行使監督職能,人民一旦上網,就會爆發“顏色革命”、“茉莉花革命”,但他們忘了,監視者背后還有監視者,這個網絡的中心坐著個黑蜘蛛,它才是君臨一切的上帝,盯著你們每一個人。
兵法,知彼知己,百戰不殆。知彼離不開間諜,知己也離不開間諜。
美國反恐,有兩大法寶:
第一,我看得見你,你看不見我,靠的是網絡監控;
第二,我打得著你,你打不著我,最好的例子是無人機。
器雖然是新的,但人對付人的道理,其實還是老的。
美國的監控是全覆蓋,什么都拿“反恐”說事:
(1)國家監控國家。美國認為,“自由國家”監視“不自由國家”,這是天經地義。“自由國家”也分親疏遠近,英國和英聯邦國家是一等“自己人”,歐洲大陸和日本是“二等自己人”。即使“自己人”,照樣受監視。中國的身份是什么?蘇聯解體后,中國是美國圍堵的頭號對象(人家明媒正娶,有大老婆、二老婆、三老婆,中國連丫鬟都不是,別自作多情)。
(2)執政黨監控反對黨。這事在美國是大忌。我們都還記得,前不久,共和黨鬧“監控門”,比如“水門事件”。奧巴馬趕緊解釋,不對不對,我這一切,還不都是為了反恐?監控的主意本來出自小布什。奧巴馬搞監控,比小布什更來勁兒。共和黨攻他,那只是說你監控誰也不能監控我。這回倒好,斯諾登事件一出,兩黨高度一致。
(3)政府監控人民。這也不是什么新鮮事。麥卡錫時代,美國就搞竊聽和告密,理由是“非常時期”。“九一一”之后,“反恐”成了“麻胡子”。你說怪不怪?美國比誰都強大,但它比誰都缺乏安全感。它說,親愛的美國人民呀,你們若不讓我監控,“九一一”可就來了。為了國家,你們該委屈就委屈點吧。這對缺乏安全感的美國人最管用。
斯諾登事件出來,世界各國,反應不一,好像行為藝術。什么國說什么話,真是一點兒不假。美國嘴硬,一點不認錯,說咱干的這點事,誰不干呀(大家都干壞事情,大家都是好東西),網絡安全,它是受害者,中國盡偷它的東西。它的盟友,吃虧受害,不敢言語,頂多哼哼唧唧,表示一下不滿,那都是做給民眾看,絕不敢跟美國撕破臉。老大老大,還是有人怕。斯諾登被美國吊銷護照,全球通緝,除俄羅斯和幾個拉美國家,誰都不敢收留他。難怪電視評論說,這正應了一句老話,“只有永恒的利益,沒有永恒的朋友”(誰都把這句庸言掛在嘴邊,以為大有深意存焉,好像自個兒就是政客外交家似的)。沒有義,只有利。沒有主義,只有生意。這是很多人的邏輯。
這一事件對所有人的良心也是考驗。
鳳凰臺的新聞評論真有意思。
鄭浩說,斯諾登走投無路,誰都不待見,他根本不是“英雄”,而是“麻煩制造者”。
閭丘露薇說,這一事件被炒作放大,其實它“反而證明美國司法健全,言論自由”。斯諾登該去哪兒?她有她的分析。拉美人權差,不能去;歐洲比較理想,去不了。你不是要當英雄嗎?最好的選擇還是回美國。因為在美國,“他可以請律師,他作為一個受到如此關注的公眾人物,在整個司法過程中應該會得到很多的關注,關注越多,公平性越高”。
趕緊投案自首吧。
話音未落,七月三十一日,曼寧(他把美軍虐殺伊拉克平民的血腥畫面放到了網上)被判間諜罪,面臨十九項指控,刑期可能高達一百三十六年。
美國司法可是憑判例講話。
真話有如利刃,觸之者傷。奧威爾的風格,就是“剃刀般的鋒利”。他甚至敢把自己的傷疤揭給世人看。他寫“動物農場”,靈感從哪兒來?來自西班牙內戰。他親身體驗過自己人殺自己人的內心傷痛。
小時候,我看過一個電影,名字叫《魔椅》(匈牙利拍的,一九五四年出品)。“魔椅”很神奇,誰只要一屁股坐在這把椅子上,馬上就口吐真言,讓一切虛偽言辭無地自容,讓一切道貌岸然陷于尷尬。當時的我只有八九歲,在電影院笑得前仰后合,回到家里仍興奮不已,逢人就要拉著人家講,重復片中的對話與情節。
斯諾登是個敢于講真話的人,真話讓世界陷于尷尬。
美國是個以人權立國的國家。個人隱私受法律保護,不是隨便可以打聽的東西。但個人有隱私,國家也有隱私呀。國家的隱私叫機密。這兩個東西打架怎么辦?小布什說,咱們可以立個《愛國者法案》,反恐是硬道理,人權事小,安全事大,小要服從大。斯諾登事件的意義就在于,他是循著美國的法理,揭穿了美國的謊言,讓世界人民知道了真相。
美國對他國的武裝干涉,一向是以人權為理由,號稱“人權至上,大于主權”。怎么輪到反恐,人權就不那么至上了呢?
民主誠可貴,自由價更高。
若為安全故,二者皆可拋。
注意,這里的“安全”只是美國的安全。
現在的世界有如太虛幻境。
斯諾登事件好像科幻片,不堪忍受機器王國統治的人被機器殺手四處追殺。他以一己之力挑戰強大的國家機器,挑戰無情的世界體系,太難。
斯諾登無家可歸,有人給他發了本世界護照,還有人建議把諾貝爾和平獎發給他。他的命運如何?誰也不知道。
這個世界會好起來嗎?答案是總要有人挑戰。
魯迅說:
世上如果還有真要活下去的人們,就先該敢說,敢笑,敢哭,敢怒,敢罵,敢打,在這可詛咒的地方擊退了可詛咒的時代!(《忽然想到》之五)
說起斯諾登,我會想起奧威爾。說起奧威爾,我會想起西班牙內戰。
我一向認為,不讀《向加泰羅尼亞致敬》(還有《戰時日記》和《戰時通信》),就沒法理解奧威爾,也讀不懂《動物農場》和《一九八四》。
最近有本好書,《當世界年輕的時候——參加西班牙內戰的中國人(1936-1939)》,倪慧如、鄒寧遠著,讓我們回到了那個久已被人遺忘的年代。這是我所寓目,廣西師大出版社出版,非常非常難得的好書。
作者說,這是一場“震撼世界良心的內戰”。
封面題辭寫得真好:
那是一場非比尋常的戰爭,
它呼風喚雨,
曾經讓畢加索的畫筆憤怒,
讓聶魯達的詩篇流淚,
讓加繆的心口淌血,
讓全世界四萬多個男女老少去西班牙……
為了一句“No Pasaran”(“不許法西斯通過”),美國的海明威、加拿大的白求恩、英國的奧威爾,還有許許多多普通人(包括中國人),不遠萬里,從世界的各個角落,投入這場被人出賣注定失敗的戰爭,很多人都長眠在了這塊古老的土地上。
他們是真正的國際戰士,他們是真正的世界公民。
二零一三年八月三日寫于北京藍旗營寓所(《鳥兒歌唱——二十世紀猛回頭》,李零著,北京大學出版社即出)
(本文載于《讀書》雜志2013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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