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所在的高中很難通過高考上本科,于是他選擇了參加更多是面向中專和職校生的春季高考。離開學六個月時間,他和他身邊的同齡人一樣,毫無準備地第一次參與到社會生產中。今年國慶節去餐廳做臨時工,卻已經是他第八次出來打工了。他覺得是很自然的事:“沒有錢就去打工,不愿向父母伸手拿錢”。
文 | 司澤克
引入
國慶節的第二天下午兩點過一刻,黃慶東從飯店的后廚略顯疲憊地走出來,他在前廳門口附近找了個位置坐下。他的手指已經因為長時間洗菜、切菜、擺盤時與水接觸,皮膚有些皺縮了。當他準備從口袋里拿出打火機點煙時,發現自己左手食指上不知何時新添了一道傷口。
此時,這家位于當地最繁忙商業景區內的特色火鍋餐廳一樓已燈光昏暗。多數員工正在進行短暫地歇息,而剩下幾桌最后來的顧客仍在樓上用餐。和大多同齡人在國慶節享受悠閑的假期不同,正在讀大四的黃慶東選擇在這時出來做臨時工。打工的第二天,他覺得自己仿佛在那個混亂繁忙的后廚里已經待了半輩子。
也許是切菜時被刀劃傷的,黃慶東猛吸了一口煙想道。他看向店外,午后的老街上游客如麻般涌動。他知道現在這條路上的喧囂和擁擠,都不過是在為夜晚降臨后的浩大盛宴而醞釀罷了。
再過三個小時,在這個以燈景和古城聞名的城市里,這個因糅合了古鎮建筑、現代商業街、民族風俗而爆火的景點將被數以萬計的游客占據。他們會擠滿石板路、小橋、祠堂還有每家店鋪。每個人時刻都高舉著手機;當古巷里響起歌聲,燈光和火把點亮整個景區,民族銀飾在表演者的脖子上閃耀時,沒有人想錯過任何一處熱鬧。
而再過不到兩個小時,等到四點鐘的時候,黃慶東和員工們就要結束休息,回到后廚開始為晚上店里源源不斷的好生意做充足的準備,并一直埋頭苦干到晚上十點半。
黃慶東吸完了一支煙,感到沒那么疲倦了。
夜幕低垂,華燈初上,人聲鼎沸。共和國七十五周年的誕辰和關于她的宏大的集體性禮贊,以及這七天國慶長假即將創造的消費奇跡,對于在后廚里忙碌著的黃慶東而言,他都不太關心。哪怕這后廚和外面的熱鬧只有一墻之隔,他知道,他和他泡水皺縮的手指,終究不是這場盛景的一部分。
一、讀書可以改命
這個社會一直存在著這樣的割裂,這是黃慶東后來才明白的。和大部分學生一樣,在學校讀書的時候,無論成績好壞,黃慶東很少注意過體力勞動者,也沒想象過自己未來會去底層打工。像進廠打螺絲、送外賣、清潔工這類體力勞動的工作,除了出現在長輩勸誡學習的反面例子里,哪怕是在現實生活中見到,黃慶東也覺得這些離他很遠。
但諷刺的是,黃慶東現在回憶起來,自己將來會打工并成為體力勞動者,也許一定程度上在小學的時候就被決定了。當地的教育資源極其有限的,想要升入重點中學就要參加其自主命題的招生考試。父母走關系的孩子已經早早一只腳踏進教室里了;家里條件富裕的父母也爭先恐后把孩子送進了課后班里,聽說那里才拿得到“真題”和絕不外傳的報考秘籍。
父親是一位鐵路工人,母親因病下崗在家休養;黃慶東家庭的經濟條件沒能在這個當地教育競爭的起點,就把他送上應試教育的預備軍營里“淬火成鋼”。他只在一所資源平庸的中學讀完了初中。三年不過是一眨眼。那時的黃慶東和大多青春期的學生一樣,躁動、幼稚、玩世不恭,社會現實的陰影還沒有籠罩到他的生活上過。
但即使是那里,也有著所謂尖子班和平行班的兩級分化。尖子班的學生得以跟著應試大軍的尾巴,向重點高中昂然進軍。而正如在主流社會勞動者的身影被邊緣化一般;黃慶東所在的平行班——這個實際上收納著大量日后新一代藍領勞動者的地方,實際上成為了應試教育棄子的收容地。這里離職高只有一步之遙。最后,恍惚了三年的黃慶東帶著幾乎是擦邊的中考成績,勉強進了一所普高。
兩級的劃分、社會的割裂,其實從那時就如影隨形,只是黃慶東還不知道自己屬于哪一邊,他還只是個懵懂的學生。
但高中和關于高考的討論無論如何也使黃慶東開始對未來有所打算了。他所在的高中與社會印象里那種紀律嚴明的應試教育高中形象完全不一樣。這里學生大多都和黃慶東一樣是底層勞動者子女,因為家庭經濟狀況,還有父母被束于勞動而很難切身教育子女的緣故,他們不經世事而特立獨行,抗拒軍事化的管理和學校的教育。學校也將錯就錯,在教育上擺爛,在教化上則走極端。黃慶東后知后覺地意識到自己可能處在一個深淵里,想為自己爭取不一樣的生活。他開始選擇相信“讀書可以改命”的神話。
黃慶東做出計劃并開始努力。他知道以這所學校的資源和自己的能力已經很難直接參加高考考上本科了,于是選擇了參加更多是面向中專和職校生的春季高考。如果成績好的話,他可以得到直接專升本的機會,即大多是先讀兩年??疲缓笤俎D到指定的本科學校讀三年。
黃慶東開始像社會所熟知的高中生那樣,這幾乎使他在班上和整個學校里格格不入。連老師都對有學生愿意如此積極地聽課、提升成績而震驚不已。他上課時和另外僅有的兩個“好學生”坐在第一排,老師開始單獨輔導他,因為幾乎沒有其他人會在課下主動問問題。這使黃慶東暗自里更加用功。
夜晚熄燈宿舍斷電后,由于唯一有燈的地方是宿舍的廁所,黃慶東便坐在廁所門前的臺階上弓著身子,在腿上放著習題冊刷了一本又一本。他身后則是室友們躺在床上玩著手機游戲,其中一個人把他“鑿壁偷光”勤學的一幕拍了下來,發到了群里。“東哥太用功了。”他們都贊嘆黃慶東,仿佛看見了一種他們不可能成為的自己。
三月份幾乎就是這所高中的畢業季。班上的同學一半參加了春考,另一半就直接進廠打工、步入社會了。雖然沒有達到預期成績,但黃慶東如愿考取了專升本的資格。離開學還有漫長的六個月時間,于是他也選擇了去找個崗位打工掙錢。黃慶東和他身邊的同齡人,就這樣如此斷裂地、毫無準備地第一次參與到了社會生產當中。
二、“你最好是能吃苦”
這次國慶節去餐廳做臨時工,卻已經是黃慶東第八次出來打工了。他覺得是很自然的事:“沒有錢就去打工,不愿向父母伸手拿錢”,這是他在假期開始前就已經想好的。他和身邊一個朋友達成了共識,預備結伴而行。
國慶前一周,朋友在Boss直聘上找到了一個在招國慶節臨時工的飯店。黃慶東聯系了負責招工的主管,主管告知:這個崗位主要工作是傳菜、端鍋、收桌子、打掃衛生,分為早班和晚班。早班從上午10點到中午1點半,接著是下午4點到晚上10點;晚班則是從下午4點一直到晚上兩點。工資待遇方面,能從9月30號晚上做到10月6號是150塊一天,但中途如果不做了就只有130塊一天;10月7號就會結工資。
主管還特意提醒,這個崗位工作強度很大,他們最好是有過做兼職的經驗,能吃下這個苦。平時店里忙的話也可能晚一個小時左右下班。
一天一口價150塊的工資,每天工作做10小時也就是15塊的時薪;而如果算上主管提前做出的“加班免責聲明”里包括的額外工作時長,實際時薪將更低。這個賬根本不用細算,“和招奴隸沒有多大區別”,黃慶東憤憤不平地罵道——雖然他也見怪不怪了。
國慶節招短期工的地方太少了。待遇高的崗位如快遞分揀,意味著高強度的體力勞動,六天做下來人幾乎會脫好幾次皮。市中心人流量大的火車站也在招臨時安保,但他衡量之后認為兩個崗位待遇和工作強度差距不大。最后讓他們下定決心的,是店里說這個崗位保證包吃包住。于是沒有過多的糾結,9月30號下午一放學,黃慶東和朋友拿著行李離開了學校,坐上去往景區的長途大巴。
出發前,黃慶東刷著抖音,看到視頻里這家店位于熱門景區的黃金地段,是主打通過打卡裝修吸引游客的網紅餐廳,其面積差不多隔壁店面的兩倍,還擁有兩層樓面。他估計店里一定有不少的員工。然而,當他抵達員工宿舍,看到那間簡陋的三室一廳里擠滿了十二張上下鋪的雙人床時,還是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后來他得知,還有一間類似的宿舍安排給女員工居住。而由于白夜班的輪換,員工們并非同時都在宿舍。他估計這家店雇傭了至少有四十多名員工。夜里的景區像一座死城,黃慶東放下行李,想象員工們如何每天輪流睡在這狹小的房間里,蜷縮在簡陋的木板床上度過夜晚,就像藏在渡船甲板下不被人看見的奴隸?! ?/p>
由于走得急,黃慶東和朋友只帶了被子卻沒帶床單,只能直接睡在磕人的木板上。輾轉反側間,老舊的木板發出令人不適的聲響。幸虧同宿舍的工友借給了他們幾張夏季用的涼席,聊以緩解。然而十月前夜的夜晚,氣溫驟降,寒意透過涼席直刺皮膚。黃慶東能做的只有把單薄的被子裹緊一些。勞動者打工的辛酸,他也不是沒有體會過:他就想起自己第一次打工來。
正是兩年前的春日,春考落幕,十八歲的黃慶東開始了他的打工生涯。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位于酒吧街的煙酒鋪里做收銀員兼搬運工。初入社會的青澀讓他一度試圖偷懶,然而現實很快給了他當頭一棒。酒吧街源源不斷的顧客使他很難忙得過來,上夜班時也幾乎不能休息,第二天老板會查監控。他在學校的戾氣在工作中很快就被任勞任怨取代。
最令黃慶東難以忍受的是,顛倒的作息時間徹底打亂了他的生活節奏。當他干了一個通宵的夜班,第二天早上下班回家休息,再起床已經是下午的五、六點,渾渾噩噩度過一晚上后,第三天上午又奔向工作崗位。他覺得自己仿佛永遠處于一種無法擺脫的倦怠狀態。原本計劃好的假期健身計劃、讀書計劃也因此擱淺。時間在他手中悄然流逝,黃慶東感到迷茫,不知疲憊從何而來,時間又流向了哪里。
可等到真拿到工資時,他傻眼了,干之前還不覺得少,干之后才發現自己的勞動怎么如此廉價?他粗算了賬,知道眾多的顧客帶來了大量的利潤,但老板以低廉的薪資雇傭了大量員工,實行白夜班輪換制,每周最多工作四天,日薪僅150元,店員的月收入勉強超過2000元。錢流到了哪里去,這是清清楚楚的。
僅僅干了一個月,黃慶東便離開了這個工作。此后,他輾轉于小區保安、奶茶店員和工廠流水線等多個底層崗位。這些打工經歷如同拼圖碎片般,逐漸拼湊出一幅關于社會現實的殘酷圖景。就像自己那所未曾被人言說過的高中一樣,他現在順路來到另一個現實的大荒漠了,只不過這里沒有“高考”的天梯供年輕人逃離。
從校園的象牙塔到社會勞動力的殘酷市場,黃慶東心里沒有多少幻想破滅的陣痛。打過工的同學都漸漸聚在一起,開始痛罵老板、抱怨剝削。原來意識到現實真相的門檻是那么低,黃慶東感慨。但不滿也就大多止步于此了。對于個人,反抗和翻身要面臨的壁壘是那么高,這一點,是他們不需要進廠就已經時刻體會過的。
三、網紅店、預制菜與回收利用
十月一日的早上,黃慶東和朋友跟著其他六個臨時工接受了主管的簡單培訓。“......端菜的時候不要把油倒出來,小心燙著了顧客。把自己傷著是小事;弄臟顧客的衣服,你那點工資不夠你賠......”聽著主管的強調,黃慶東想到那句服務業的名言:顧客的確是“上帝”。
實際上除了開始招聘時提到的服務員崗位,還有后廚的工作可供選擇。想到國慶節景區內擠爆的人群,黃慶東和朋友選擇了去干后廚。黃慶東被分配到一樓上白班,朋友則在二樓上夜班。
黃慶東的主要工作是配菜和切菜,包括各種小吃以及涮菜的準備工作,像內臟和牛羊肉片的切配、裝盤等。憑借一些在家做飯的經驗,他上手很快。雖然主管最初并不允許讓他們切菜,但由于后廚人手不足,老師傅便告訴他們大膽上手、大膽切。出來打工賣苦力,并沒有那么多可以講究的地方。
第一天上崗,黃慶東從早上九點一直干到了晚上十一點。因為一開始主管沒有明確告知休息時間,而顧客又一直絡繹不絕地進店,他只能一直站在廚臺前工作。后來老員工才告訴他,看到下午人少了自己就可以去休息了 ;黃慶東在這方面還缺乏經驗。
但那不是他唯一學到的東西。“少在外面的飯館吃飯,尤其是那些看起來火爆的網紅店”——這是黃慶東干完后廚后告誡給他每個朋友的話。他知道后廚一旦忙起來就是各種亂來。老員工們一邊熟練地處理著各種食材,一邊手把手教黃慶東“特殊技巧”。黃慶東最開始沒能適應后廚的工作強度,前廳的催促和主管的訓斥讓他手忙腳亂,把菜掉到了地上。他想至少要去換新的、或者起碼要沖洗一下,但老員工過來直接上手幫他擺好盤,“媽的已經都在催單子了,你還在搞什么?直接放上去然后出菜!”等他回過神時,菜已經從出餐口被端走了。
網上被人調侃詬病的預制菜,黃慶東這次也親自見證了其在后廚的泛濫。他們店里的食材幾乎都是為預加工過的菜品。只有每天早上由貨車送來的素菜是新鮮的,肉類食材幾乎全是凍品。那些所謂的“新鮮”涮菜,其實都是從批發市場購入的已加工包裝袋中取出的凍貨。肉卷更是整塊凍著的,在半解凍狀態下由機器切片就能自動成卷。
但哪怕是一個工廠、一個袋子里的菜,也能賣出兩種花樣。菜單上標注的“碗裝鴨血”和價格更高的“鮮鴨血”,在后廚的眼里并無區別,他們有時都來自同一個批發品袋子。99元和49元的牛肉片也是大同小異,畢竟都是預加工的批發貨,只是不同的擺盤、不同的實現加工給了它們價格上的差異。“管他是哪種,都一樣的,趕快出菜!”聽到這類催促,黃慶東就只得誠惶誠恐地趕緊往盤子上擺,顧不得多想什么。
沒吃完的菜品會回收再利用,這幾乎是后廚不成文的規定。一盤肉片如果剩下幾片,那便可以重新清洗后再次擺盤,繼續端到下一桌顧客的面前。團購套餐中的“小碗菜組合”,更是回收再利用的典型案例。這個套餐靠著品類眾多而價格低廉吸引那些想著嘗鮮的外地顧客。“十葷十素”,而每一種菜擺放幾片,在后廚都是有嚴格規定的。事實上,由于菜品種類太多,總有人會剩幾樣菜、幾片肉不吃。于是這些剩菜就被挑選、清洗后,擺放到新的小碗中。某幾樣不受人歡迎的菜,黃慶東更是戲稱它也為后廚的“老員工”。因為每次都沒有顧客愿意動它,總是能看到其往返于后廚和餐桌上。
前廳里又退回來一份牛肉給后廚回收了。老師傅都抱怨道,“這個他媽看起來這么臟,還拿去給誰吃?”黃慶東不解地問,“究竟是老板要求這么干?還是后廚的習慣?”老師傅覺得這個問題匪夷所思,“當然是老板要求的啊。我們又不是神經病,這么干又多賺不了一分錢。”他說完把那幾片牛肉迎著水流沖洗了幾遍,又規規矩矩地擺上了盤。
一天干下來,老員工的催促、主管的監督和不斷更新的單子,使黃慶東根本沒有時間去顧及自己的良心。晚上回到宿舍洗漱時,黃慶東才不得不想到自己之前究竟吃過多少這些熱門的網紅店?那些店家的后廚又究竟是怎樣的?他下意識地漱了很久的口,最后狠狠吐出一口泡沫。躺在床上,他打開美團翻看著這家店的顧客評價,看到如潮的好評和那些打卡照片里光鮮亮麗的菜品,想起國慶節店里絡繹不絕的顧客,他在身體和精神上都感到反胃。
四、“被綁在這里了”
黃慶東偶爾在后廚工作沒那么緊張的時候,也會被臨時抽調到前廳幫忙打雜。他知道服務業里,顧客和服務員經常有莫名其妙的矛盾。
有一次,因為盤子放在桌子另一端不便取拿,他請求顧客幫忙遞一下,卻被粗魯地拒絕,“我憑什么要給你端?”盤子油膩骯臟,顧客不愿沾染;黃慶東這樣說服著自己。菜品售罄后,他也需要想方設法安撫顧客,協調換菜或退菜。但有些顧客固執己見,毫無耐心。而顧客有意見,挨主管和廚師長罵的就是基層員工。顧客就是上帝嘛,黃慶東又想起這句話,只不過他還想到了下一句——員工就是牛馬。
當然,有人當“牛馬”賣力氣也不過是暫時的微服私訪;和黃慶東一起在店里打工忙前忙后的還有老板的兒子。晚上生意興隆時,老板、老板娘也都會來到店里。人潮涌動,顧客在店外排起長龍等待著用餐。老板就是來看自己一疊一疊的人民幣的,黃慶東說。其他什么也不用多做,老板只是坐在門口的搖椅上看著,偶爾招呼服務員把顧客帶上樓去;他的錢包就自己鼓起來了。
但老板的兒子倒是比其他普通員工們干活更賣力。黃慶東調侃,畢竟這將來也是他的產業,現在上心一些也是應該的。況且老板兒子都這么認真了,何嘗對其他員工不是一種刺激呢?黃慶東默默地觀察著這位年輕的“資本繼承人”,看著他四處奔走,從端盤子到送菜上鍋,哪里有需要便去哪里幫忙。他們兩個的勞動有什么差別呢?黃慶東弄不是很明白。
偶爾,黃慶東也會關注“資本繼承人”端鍋時手腕上的Apple Watch,平日里用的新款iPhone,身上的穿搭,粗略計算著這一身行頭價值多少萬。他覺得很諷刺,因為自己干滿六天的九百塊工資,也許還不夠人家買兩塊表帶。臨近離職最后一天時,黃慶東偶然瞥見老板的兒子在淘寶上瀏覽商品,那是一件價格四位數的秋季襯衫。黃慶東一點也不驚訝;他早已不羨慕這些不屬于他的光鮮亮麗,他似乎像個老練的工人一樣,在乎最多的不過是自己的三餐和香煙。
黃慶東沒有和老板的兒子說過話,哪怕他們年齡相近。他喜歡和后廚的阿姨們在下午休息時聽她們談些家?,嵤?。她們夸黃慶東是個帥小伙,熱心地想為他介紹女朋友。后廚最衛生的菜品就是現炸的炸物,因為如果不及時換掉鍋里的油,炸久了各種小吃就會串味。這些阿姨們對他很照顧,總會在做這些小吃時額外給他多炸一份。黃慶東聽著她們說自己的子女、說自己的老公和兄弟姐妹,他就感到那么親近。他想再和她們多聊一些——不僅僅是家常人情。但每當他試圖談及工作以及和老板的相關話題時,阿姨們便勸他不要在上班的時候議論這些,然后開始埋頭繼續做手里的活。
晚上下班后,黃慶東給宿舍里一同工作的幾位叔叔散著煙。早先快換班的時候,他們主動讓黃慶東提前休息,說讓自己來處理最后的活。但黃慶東最后還是和工友們一起干到下班,他清楚這么繁忙的生意,大家其實累得不堪重負了。
黃慶東開始主動與他們攀談。他看著這些面孔,六天的高強度勞動對他來說咬咬牙也能忍受,他還有盼頭可以離開這里,可是他們呢?他問道,“每天都這樣干下去受得了嗎?”工友們坦然表示沒有什么不能承受的,一切都是為了養家糊口。他們正式工也只拿著三、四千元的死工資,國慶節里也沒有三倍工資。他們笑著說,有活干就不錯了,還指望三倍工資?只有比平時多三倍的顧客。他們笑得仍然很真,把燃盡的煙灰都抖落到宿舍粗糙的水泥地上。
“那老板有沒有給你們繳過五險一金?”工友回答,只繳納了一種他們也不太了解的保險,但肯定比五險一金少。這樣扣除保險后,每月到手的工資也就是三千到四千元。這個工作包吃住,沒有太多額外的開銷和擔憂。“干一陣子就趁著休幾天回家看看老婆孩子。像國慶節這幾天干完了,就可以放五天假。”
平日里店里并不都像節假日這般忙碌,工友們說,但工資也沒有變動。“忙點好,不然的話,拿工資還要看老板的臉色。”工友們反而是這樣想的。“為什么?”黃慶東感到不能理解,他說:“不忙的時候又不是沒有做事,不忙的時候拿工資憑什么還要看老板的臉色?問題明明是忙的時候沒有漲工資啊。”工友說:“沒忙的時候確實也在做事,但是老板沒有賺到那么多錢,就要承受風險。”黃慶東無法認同工友的想法,他覺得工人們過于淳樸,對于現實的認識太過簡單,可他也無法為他們做出更多的解釋。同一種無力感使不同的兩代人漸漸沉默了。
“那就一直干這個工作嗎?打算什么時候走?”黃慶東問。
“入職的時候交了四百塊錢的體檢費,主管講干滿一年才能退,”’其中一個工友解釋說,“最早都要等到明年的四月份了。”這四百塊,就像冰冷無形的鎖鏈,把一個工人囚在了這家店里。
“家里有兒有女,走了用什么養家糊口?被綁在這里了。而且現在已經五十多歲了,走了也很難找到好工作,年齡大就沒人要了。只有餐廳或者超市,還有做清潔工要我。”
黃慶東那時一下子被擊中了。他做了六、七個工作,卻從來沒有注意過年齡的問題。他的年輕和精力是勞動力市場上的硬通貨,使他誤以為自己和這些中年的面孔并不相同。這些工友做著包吃包住的工作,吃簡單的工作餐,住集體宿舍。拿著微博的死工資,使生活像打滿補丁的麻布,拮據而得過且過。他們沒有什么多余的消費,年復一年地困在勞動生產里。而自己離這種處境有多遠呢?黃慶東不敢去細算這個日子。
五、哄人的把戲
在顧客等候區,黃慶東經??吹接斜驹撛诮稚涎策壍某枪埽诘觊T口顧客排隊的椅子上玩手機。他們隔個幾十分鐘才出去象征性地驅趕一下小販,然后又回來繼續玩手機,幾乎把這里當成了休息室。
黃慶東和其中一個看起來像隊長的城管搭話。他們互相調侃工作。那個城管說,生意這么好,肯定把你們這些員工累死了;黃慶東則說那可比不得你們城管的工作這么輕松。他開玩笑詢問,怎么才能做這個城管的崗位。“需要有人給你介紹,走關系。”那個人說。“那你給我幫忙介紹一下唄!”那個人卻只是笑。“不要想咯,這個工作最多當個副業。我自己還開著一個租服裝的店,當著小老板。平時閑不住才出來找了這個清閑的工作做。”這下則輪到黃慶東尷尬地笑了。“別只想著到處給人打工。年輕人就該趁著年輕,出去多搞些錢。”那個小老板語重心長地告訴黃慶東。
“多搞錢”,也是一句他們同齡人之間很流行的口號。兩年前,才打過幾次工并被現實的殘酷威懾到了的黃慶東,也和大多數人一樣,除了無奈的吐槽和認命而把工往死里打,剩下的也不過是做做“創業發財”、“有朝一日自己做老板”的翻身夢。大家以為自己命運的不幸,全部來自于“我沒有當上老板”。
黃慶東并不大相信這種說法,他明白這不過是一種屬于少數人的、屠龍少年終成惡龍的歷史周期律,沒有解決任何根本的社會問題。自從打工后,他的抖音里漸漸推薦的都是中介和打工人的視頻了。他對現實理解更多了,自己也開始在知乎、B站上刷到關于毛主席談階級斗爭的內容,主動去了解誰是工人階級、誰是資產階級,粗略明白了改革開放和市場化對勞動者和他自己意味著什么。
慢慢地,他不再自我貶低打工,所以他才在國慶節那樣自然地出來做臨時工養活自己。所以他才帶著謹慎的目光看著老板和他的兒子;而卻和工友們感到親近,樂意同他們交流、共情,反思其中的剝削和壓榨。黃慶東的確比身邊的同學看到得更多,但他并不認為自己有多么先鋒或者激進;相反,他有時候下工時多么義憤填膺,自己上工、做事、拿工資時就多么無可奈何。一個人很難直接做出反抗,黃慶東說。他最常掛在嘴邊的話就是,“還能怎么樣呢?”但無疑的是,那些發財夢、時代的浮華、市民的狂歡,對他而言都是哄人的把戲罷了。“靠手吃飯。”黃慶東只相信這個,他就這樣堅持自己作為勞動者的切身的立場。
六、“為人民服務”
國慶舉國歡慶的盛宴,為這座城市、這個景區、這家店吸引來了全國各地的游客。黃慶東所在工作的景區國慶七天期間共接納了近百萬人次的游客。他們還接待過不少外國來的白人和黑人到店里消費。“有個俄羅斯的女生比我還高,普通話說得比我還標準。”黃慶東說。前廳里,還有不少網紅和博主架著補光燈,選好機位,來店內探店、直播、打廣告。
“什么狗屁‘二十多年的老店’、‘新鮮上等的食材’、‘味道正宗地道’,干了后廚就知道全都是假的”,黃慶東看了一眼那些直播間,他諷刺道:“唯一真的就是老板賺到的數不清的人民幣。”
黃慶東親眼看到的。晚上下班時他就溜到前臺去問管賬的女生今天的營業額。她輕描淡寫地說道,“快十萬咯”,并把總臺電腦上營業額的數字指給黃慶東看。這時離店里打烊關門還有四個小時的營業時間;更不說老板在景區的另一邊還開著另一家特產店呢。“印鈔機多著呢,可不敢停!”,黃慶東說。
但黃慶東也知道這些利潤沒能全部穩穩當當地放進老板的腰包里。聽工友講,同景區里也有不少店開了很短的時間便做不下去,倒閉了。店家要和各種平臺合作,花錢做廣告營銷、刷好評率不說,平臺上的那些團購套餐還把價格壓得很低。平臺分走一塊蛋糕,所以老板為了進一步壓低成本,增大利潤空間,選擇大量使用預制菜,并暗地里縱容各種違規操作。平臺當然沒干人事,黃慶東干外賣時就認識到了。但對于他而言,老板還是大企業,究竟是誰在大快朵頤,都不會影響勞動者只能得到一些殘渣碎屑的現狀。
最后一天上班結束后,黃慶東脫下身上的圍裙和員工制服,他看著穿了六天的圍裙正面印著的標語,是毛體的“為人民服務”五個紅字,他感到心里說不出的難受和憤怒。這家店所主打的裝修主題,正是以五十年代農業集體大寨為主的復古風:餐廳內的墻上到處粘貼著建設社會主義的宣傳海報、關于工農階級的標語、還有毛主席的畫像。櫥柜里展出售賣的自家特產包裝上,印著帶紅袖籠的革命小將形象。共和國社會主義的歷史,就這樣變成了商品包裝的賣點,被公開出賣。
這樣的場景就像后革命時代的一幅離譜至極的荒誕畫:社會主義的海報下,是黃慶東拿著一天150塊的工資,干著10小時的活;他覺得自己被嘲弄了。黃慶東知道曾經有一個工人當家做主的時代。“毛主席留下的東西被老板用來瘋狂撈錢,”黃慶東說,“這是最大詆毀和侮辱。”
黃慶東走出店外,這是國慶節的最后一個夜晚;而即使是盛宴的尾聲也依然熱鬧。短暫的狂歡和消費浪潮好似一劑腎上腺素注入共和國的心臟,穩然向好的光景仿佛又開始浮現了。黃慶東站在臺階上又點了一支煙;自己幾天前食指上的刀口已經愈合了,仿佛從來沒有受傷過。
他坐在回家的車上,一座座路燈上掛著赤色的五星紅旗。他望著這片自己出生的土地,有些愣住了。多年以后,他現在已經成年了,成為了一位默默支撐起祖國繁榮的勞動者,成為了這個國家的主人之一——一位光榮的工人階級了;至少他自個心里是這樣看待的。但就是如此,就是這樣的他,卻似乎難以找到共和國的生日和自己間的聯系了。
注:本文為非虛構寫作,文中“黃慶東”為化名,圖片根據文本內容均搜集自互聯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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