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節放假，我帶著單位發的福利和自己買的一些水果回家過節。到家門口，我從每個箱子里拿出一些，先給婆婆送去。

　　01

　　婆婆正在院子里水龍頭旁蹲著，旁邊還有一個人，正俯下身，胳膊伸進五六十公分深的坑里撥弄水閥門，完了起身說，下面有水，這時我才看清，他是村里一位熟人，估計是從門口經過，被婆婆請進來幫忙的。我們村里吃水不是很方便，一個月才供一次水，所以，大多數人家都在院子里修了水窖，而婆婆這院里沒有，她只有兩個大水缸裝水，現在估計水位低，她這龍頭不會出水。婆婆顧不上和我多說，聽那個人說要找個自吸泵抽水，著急出去到鄰居家借了。

　　我把東西放她房間里也出來回隔壁自己家。正準備開門，卻發現是把新鎖。誰換的？我猜，應該是婆婆。我不在家時，婆婆會幫忙照看家，給她一把鑰匙，也方便她沒水的時候來提水。這會兒，我只能把東西放門墩上，等婆婆回來再問。

　　我家和婆婆住的這所院子，都是原來的老地方，分家時分別分給我家和弟弟老四家。婆婆歸老四贍養，可老四一家，早在十多年前就在縣城居住，不回來打理了。婆婆前些年也不在，是公公去世后，婆婆找了個老頭搭伙，去人家生活了，前年和老頭分手，才回來住的。

　　院子已經年久失修，破舊低矮的門樓，荒落的泥土院子，從大門口到北房臺階下，用半截磚頭鑲嵌在泥土里，鋪了一條兩尺來寬的小路，這應該是婆婆回來之后自己鋪的，不然，一下雨，她都沒法出門了。而婆婆現在住老四家住過的那間，在北房僅西頭，因為她僅東頭那間，灌風漏雨更破舊。原本我說住我家得了，可她還是愿意一個人住這里。

　　十多分鐘后，她回來了。“媽，這鎖是怎么回事啊”？我有點不悅地問她。“哦，哎呀，我忘了，那天我進去了一下，后來就不知道把鑰匙放哪兒了，后來就把鎖給撬了，重買了一把，鑰匙在這兒呢，我給你拿。”說著，急匆匆上她屋里拿了紅繩串著的兩枚鑰匙，“我那留了一把，這兩把給你。誒呀，我現在這腦子糊涂的，什么都找不見。”她有些歉疚地說著。我沒有吱聲，心里有股說不出的滋味。婆婆最近總說有些糊涂。

　　我拿了鑰匙，回家開門。門口有一堆被風卷到這里的落葉和塵土，院子里西邊彩鋼棚下，挨著那堆玉米芯旁，也有許多落葉，北房臺階上，也落了一層灰塵。距離上次回來已經一個多月了。我放下東西，像往常一樣，先打掃衛生。

　　如果是一年多以前，我沒有這個習慣，因為以前有人操心，我家先生管這些，我回家只管做飯啊，去朋友親戚家聯絡感情啊、玩啊。可現在所有的事都歸我管了，因為院子里就我一個人，如同我婆婆一樣。

　　我婆婆屬鼠的，今年七十七歲，比我大兩輪還多一歲。她本是高個子，可現在因佝僂了背，矮下去一截，顴骨本來就高，這兩年瘦了，臉頰塌陷下去，皺紋更多了。

　　02

　　記得我剛嫁過來那會，她身體很好。又高又壯。公公有糖尿病，身體不好，婆婆整天風風火火，家里燒火做飯，地里犁樓耙磨，樣樣不落。鄰居嬸嬸說她是女漢子，我也十分佩服她的能干。那時候她四十六歲。

　　那時候，有時我和婆婆一起做飯，她喜歡聊天，會給我講她的故事。

　　在很小的時候，她媽媽不知道什么緣故，尋了短見，后來爺爺續娶了現在的奶奶，而婆婆的奶奶害怕后娘對孩子不好，就自己帶婆婆兄妹倆。婆婆說，虧了有奶奶，否則都不知道要受多少后娘的委屈。她說，自己在18歲那年得了痢疾，她奶奶上了年紀，管不了事，三個月都沒人管，人都脫了相，瘦成皮包骨頭。她姨媽知道后才找大夫看，打了針喝了藥才慢慢好起來。那次險些丟了性命。她說：“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是真真的。”

　　后來，婆婆的哥哥不幸得肝病早逝了，婆婆作為家里唯一后人，在爺爺的主張下，招我公公作了上門女婿。婚后，她一連生了三個兒子，懷上第四胎時，希望能生個女兒，誰知還是兒子。婆婆說，當時失望得很，把剛出生的老四放炕角，幾天都不理會。是啊，如果最后生的是個女兒，婆婆該比現在好點吧？起碼有個能說體己話的人。

　　婆婆說，她生老大剛一歲就有了老二，當時公公在縣城管局上班，婆婆實在帶不了兩個年幼的孩子，奶奶沒有生育過，正好也覺膝下空虛，就說把老大抱去幫著撫養。老大后來就一直在奶奶跟前長大。婆婆說，奶奶只管老大，別的弟兄幾個放學餓肚子，奶奶也當沒看見，好幾個孩子，婆婆一天也忙，老大有人偏愛，她就關心得少，老大說她偏心，從小就和她不親。

　　爺爺奶奶雖然管了老大的吃住，可上學、穿衣等等費用，還是要公公婆婆出，老二、老三也差不了幾歲，還有老四，不說別的，就幾個大小伙子吃飯，也夠一般家庭張羅的。幸虧公公在縣城管局上班，掙了幾年現錢。后來，不知是誰的主意，讓兄弟幾個挨個去當兵，一，能省點吃的穿的；二，男孩子調皮，送去軍營管教幾年，省得打架闖禍。因為婆婆講過，老二年輕時候經常打架，把她嚇得夠嗆。后來老大、老二、老三相繼都去當了幾年兵，回來確實老實了許多，也好找媳婦了。當時我看上老三，就是因為他當過兵。

　　聽別人說過一句話，“好女不出村”，就是好姑娘都會被村里小伙搶先娶了。他家老大老二老三，都娶的村里姑娘，說明他們家兒子都不錯。確實，他們幾兄弟雖然五官一般，可都長得高大威猛，很有男子氣，另外，參軍肯定是他們的加分項。就這點，我婆婆很自豪，她的頭在鄰居面前，能抬得高高的，說話也硬聲硬氣的。

　　03

　　可是在家里，婆婆說話就沒那么硬氣。

　　首先，在我公公跟前，婆婆說話不硬氣。

　　我記得，我剛結婚和他們在一塊生活那兩年，經常是婆婆上地里干活，公公在家，澆澆花，看看報，寫寫字?？伤€總嘮叨，說婆婆飯做得硬了軟了，咸了淡了，地里回來晚了，把他餓著了，等等。偶爾他們倆一塊上地里干活，回來肯定都是耷拉著臉，公公更是惡聲惡氣。我不知道婆婆是真怕公公，還是怕別人笑話，反正，公公說東，婆婆說“嗯嗯”，公公說西，婆婆就“行行”，但我感覺得出，婆婆一直在壓抑自己的情緒。我不知道她為什么這樣忍讓。

　　我想，婆婆可能是心疼公公，畢竟公公是病人，也可能愛惜公公有才華，或要仰仗公公掙錢，撐門戶。公公不僅寫得一手好毛筆字，還會畫地圖 ，畫建筑圖紙，有時能攬些鄉政府寫宣傳標語一類的活，掙一些錢，有時給別人棺材畫材頭，也能掙錢，有時鄉親有紅白喜事幫人家寫對聯記賬本。總之，婆婆在公公面前總是那么好脾氣，就算公公在外邊酒喝多了，醉倒在路上，婆婆還得用小平車拉回來，她也只敢在公公意識不清醒的時候，叫罵幾聲，但凡公公有點意識，婆婆都不大聲說話。

　　那時候我想，要是我先生那樣對我，我一定不會忍著，大不了就不和他過了。

　　其次，在兒子媳婦們面前，婆婆說話也不硬氣。有點太好人了。

　　老大媳婦說婆婆把他家當蠻兒待，老二媳婦說婆婆照顧他家孩子少。

　　婆婆誰也不敢惹，跟誰都說好話。她可能覺得自己都對不起人家。

　　我說公婆不像家長，該發言的時候就躲著不說話。

　　這里講講我家和老四家的故事。老四結婚前一直給別人開公交車。結婚后，他想自己買個公共汽車，可籌不夠錢，就來找我和先生，說兩家合資買。我倆聽他吹噓一通，就同意了。五萬八買了個二手車 ，老四湊了兩萬再沒能力了，我就傾盡全力，向親戚朋友借的，還向私人的借高利貸，終于把車買回來了。

　　老四是司機，我是售票員，我先生是修理工，婆婆負責管做飯，一家人都很辛苦。我想，辛苦一點，掙了錢趕快先還饑荒?？衫纤奶焯毂г?，嫌吃得不好，嫌沒給他買煙。后來因為這些瑣碎的事，他經常跟我發脾氣。有一天出車，我去車管所辦事，天快黑了，他竟然沒等我，直接開車回村了。要知道九幾年那會兒，公共汽車沒幾輛，他回去了，我一個人輾轉好幾個小時，才回到離家還有十里地的村子，又黑燈瞎火摸到同學家，借了一輛自行車。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我又氣又怕，騎了一路，哭了一路，回到家已經快十點了，婆婆正在門口張望，我先生也在焦急地等我。見到他們，我委屈地放聲大哭，可人家老四夫妻早已進入夢鄉。婆婆自始至終只說了句：“瓣子饃！”（方言：不成器的家伙），

　　自此，我們兩家要分割汽車的產權。老四一向是脾氣暴躁，我受了委屈自然也有火，我婆婆又最怕別人發脾氣，她看看這個，瞅瞅那個，又扭臉干別的去了，一句話都不說，任憑你們兄弟妯娌間怎么爭執。公公也只有一句話：“好好商量。”我氣不打一處來：“作為家長，你們就沒有一句公道話嗎？”結婚多年，我第一次那樣對他們不敬。

　　最后，還是我們讓步，退出經營，只要求老四還回我們出的本金，還是分期給。這樣，我和先生參與經營汽車六個月，不但沒掙的錢，還貼進去四千多塊錢的利息，整整還了一年多。

　　我婆婆來寬慰我說：“我知道你心軟，也知道你們吃了虧，老四那瓣子饃，那該咋呢？別生氣了啊。”她在我跟前短了底氣。或許她覺得，沒有幫我主持公道，有點心虛。

　　婆婆特別仔細，特別會省錢。

　　老大結婚那會兒，他們家還算殷實，風風光光辦了老大婚事。老二結婚，估計就有些欠賬了，不過也勉強體面把二媳婦接進門。到我結婚那會兒，四千多塊錢的彩禮，就都是借的。家里電器、家具都比別人家要小一號，好多東西都是殘次處理品，就連床單窗簾，都是薄如蟬翼的瑕疵貨。真是難為我婆婆，怎么買到這么多處理貨的？真會省錢！

　　后來我聽說，我們結婚時，還給老二家添置了什么柜子，說是以前老人承諾過的。婆婆是悄悄給添置的，瞞著老大的。婆婆就是這樣，在她那里，會哭的孩子有奶吃。不爭不搶的，就能省點錢就省點。

　　我們結婚時，公公對我先生說過，他沒能力了，后邊誰結婚的饑荒誰還。所以，我們結婚后一直自己還著債。

　　后來老四結婚，彩禮翻了翻，一時湊不夠，公公就給幾個兒子派任務，一人準備兩千元。那時候我和先生剛去北京打工，我先生在汽修廠學修車，一個月只有二百一，我一個月三百，讓公婆看孩子，每個月要支付他們一百八十元，做孩子的撫養費。我哪有兩千塊錢，就一千都沒有。好在當時我干活家先給我預支了一千元工資，才給他們匯回去。收到錢后婆婆說，以后讓老四給我還。我先生說，那錢就是肉包子打狗。我也沒指望能還。弟弟結婚，哥哥湊彩禮，也是應該的，不就三個多月的工資嗎。

　　可多年后，我才知道，當時老大老二根本就沒湊錢。這事在他們家可真不稀奇。那年公婆給兄弟幾個分家，白紙黑字的分家字據上寫著：兄弟幾人，每年每人支付父母200元養老金。我自分家之日起，每年如約讓先生給公婆200元，兩年后卻得知，其他兄弟根本沒有給過他們。我一生氣，以后也沒再給過。他們家就是沒有個規矩，規矩就只是給我這種人的。

　　我婆婆為還老四結婚的饑荒，在村里的咸菜廠干活，那活全是出力活。五十多歲的婆婆辛苦地，當牛做馬好幾年，等總算快把欠款還上，要松一口氣時，在那年春天，公公糖尿病并發癥嚴重，就去世了。

　　那時候，我和先生也是著急掙錢，回家也少，也沒察覺公公的身體越來越差，直到他去世后，才有人打電話通知我。我倆心里挺難受，老人病重，這么幾個兒子，竟沒帶他去醫院看看，就這么走了，還差幾天才六十歲。

　　婆婆痛苦又無奈地哽咽著說：“他走了好，走了不受了！”或許，這句話，也是她自己安慰自己的心里話。

　　公公去世，要下葬，可兄弟幾個，仇的仇，怨的怨。

　　家務官司太難斷。我家和老四家不說話；而老大和老二家早在我還沒結婚，關系就不好了，后來竟勢如仇敵；公公在世時因為酒后失德，罵了大兒媳婦和二兒媳一些無法復述的話，所以直至他去世人家都沒原諒他，其他還有很多我不清楚的因素，老二跟公婆意見也很大，分家都沒讓老二參與。

　　這一團糟的家庭關系，在為公公辦喪事這里，無法逾越。爺爺奶奶倒還健在，可他們年事已高，況且他們說話也不管用，如果管用，家里也不會矛盾重重。婆婆本就沒有主張，這么復雜的關系，這么大的事，她肯定掌控不了，就請了公公生前幾個好友，幫忙料理后事。多虧那幾位叔叔幫忙，雖然有一些小插曲，但總算沒吵嚷起來，順利安葬了公公。婆婆懸著的心總算落了地。

　　公公下葬后，婆婆依舊在咸菜廠干活，還債。兒孫們也各自去干自己的事。

　　過了一兩年，我回村里務農了。有天，婆婆來我屋坐下，說有人幫她介紹老伴。這事在我預料之中。我雖然氣她端不起一點長輩的架子，氣她對一些事沒有底線地容忍，可還是同情她，可憐她。前半輩子的她，一直在忙碌，為整個家付出，可大家都只在她身上索取，再索取，沒有一個人疼惜她，尊重她。如果后半生，她能找到一個疼惜她的人做伴，也不枉此生。我說我支持她。當時，奶奶還活著，雖然他們關系不好，但按理，婆婆應該給奶奶養老。我對婆婆說：“如果有合適的，你隨時可以走，奶奶我管。”我是真心希望她老年能幸福的，真不想看到她在幾個兒子跟前為難。因為誰家都有干不完的活，婆婆顧了這家，那家嫌，顧了這家，這家氣，還不如不在，誰也不指望了?？吹轿夷芾斫怏w諒她，婆婆很欣慰，跟我聊了很多。

　　04

　　在公公去世兩年后，婆婆找了個退休教師，兩人搭了伙。

　　婆婆這人做事，毛毛躁躁，慌慌張張的。你說這么大事，她誰也沒商量，悄悄就和人家說好了，臨走才給我說了一聲：“人家來接我了，我就走了。”沒等我反應過來，她早出去了。等我撂下手里的活出來，她都背著包上人家車了，我連那老頭啥樣都沒見。你說她這人，這種事你不該跟我們商量一下，幫你參考參考嗎？

　　后來，過了一段時間，村里有過事的，老頭兒騎摩托車載婆婆回來吃席，我才見到那老頭。那人個頭不高，頭頂頭發已經脫光，剩下的頭發也全白了，聽婆婆說比她大十歲，不過人家身體還行。搭伙過日子嘛，只要身體好，待婆婆好，就行了。

　　那個村子離我們村有十幾里路。婆婆不會騎摩托、電摩，所以她不?；貋?。要是有事需要回來，要不老頭用摩托車送她，要不老頭幫她叫個車送她回來。剛去那幾年，婆婆回來穿的新新的，不是紫紅色，就是棗紅色的衣服，皮膚比以前白凈了，人也胖乎了。總聽婆婆說老頭兒摳門，買個啥舍不得，可吃飯穿衣上頭，不受委屈，也不用干活。

　　“沒活 ，啥啥兒都不用做，一天坐得沒味兒的，我又不會和人家似的打個撲克玩個麻將，一天就是做幾頓飯。”婆婆有點虛榮，每次回來，喜歡穿著新衣服跟她的老姐妹顯擺，這是她逢人就說的話。

　　我看她滿面紅光的樣子，雖替她高興，可不喜歡她顯擺的樣子。

　　我聽說像這種搭伙的，作為條件，大多老頭會按月或按年適當給老太太一些錢。我說起這個事，婆婆才說，老頭兒一年給她三千。她說太少了，不過總比沒有強，在他家吃了穿了，看病買藥也有人掏錢。也行了。我對婆婆說，以前的欠賬都還清了，年齡大了，不用為吃穿犯愁，不用下力吃苦了，還有個說話的人，這是去過日子去了，挺好的。

　　婆婆在自己家處理不好和孩子們的關系，在人家那里，用她勤勞的雙手，和老頭兒幾個孩子的關系處得挺好。婆婆說，老頭兩個女兒一個兒子 ，外帶每人一家幾口，經常來吃飯，婆婆就鍋灶前不停地忙，等碗啊盤子端到桌上，大家都吃現成的，都感激不盡，因為他們的親媽，身體不好，脾氣也不好，可沒有那么上心地伺候過他們。婆婆受到一家人的抬愛，更加熱情地招待他們，反正那時候也有精力，食材也不是她自己掏錢。一家人熱熱鬧鬧，不是親人，勝似親人，婆婆也樂在其中。

　　每年春節，我們一家三口會抽一天，去婆婆那里拜個年，吃頓飯。我和先生會準備幾樣禮物，兒子也記著奶奶對他的好，自從有了收入，每年給婆婆塞幾百塊錢。婆婆會準備一桌菜等我們去。老四家也去，但是我們會岔開時間，不碰在一塊。

　　就這樣，婆婆只偶爾回來住幾天，幫我家和老大家干幾天活，就著急忙慌地，要我給老頭兒打電話，讓人家來接她。她不太放心老頭，說人家不會做飯。她要走的時候，會說“我回去了啊”，她已經把那里當成了家。

　　可后來，有一年都入冬了，她帶著大包小包回來，說不去了，不伺候他了。我問她怎么了，她說老頭財迷的，給的錢太少，老四借點錢還一直逼著讓還，不和他過了。我什么也沒說，既然她自己不想在那里了，那就回來吧，其實，我知道婆婆心不甘。盡管老大媳婦不和婆婆說話，可婆婆還是上趕著給人家摘辣椒，天天摘。

　　過了二十多天，老頭兒想通了，同意把婆婆的工資加到一年4000，再給老四借5000。婆婆的目的達到，就跟著回去了。我感嘆，這怎么跟做生意似的。

　　婆婆在那里待了十八年，到前年秋天，也就是我先生查出肺癌的那年秋天，她回來了。

　　其實早在前幾年，我和先生去看她時，就聽老頭嘮叨，說婆婆現在老難受，看病買藥就沒停，醫生都說沒病，可她就是說難受。聽老頭兒的語氣，很不耐煩。老頭兒還說：“你媽就是心病，就是老四借了錢還不了，她心里上火的。”我也只能安慰安慰她。

　　后來，我去了外地兒子家，照顧快分娩的兒媳。幾個月后回來時再去看婆婆，老頭兒又說：“你媽現在連面都揉不動了，現在都是買面條吃，洗衣服她一個人也洗不了，還兩個人洗，你媽現在一點勁都沒有，檢查哪也好著呢，草藥喝得沒停?？窗讶寺闊┑摹?rdquo;我聽了，也不知道該咋辦。我也自顧不暇，孫子還小，我得去幫忙照看。

　　不到一年的時間，誰知道會發生多少事情。我家孫子剛十三個月的時候，我先生住院了，我還在外地兒子家。接到電話，等我失魂落魄回到家，還隔離了一周，才去醫院見到患了重病的先生。痛定思痛，等我冷靜下來，決定不管怎樣，先治病。我不敢讓先生知道他的病情，可消息在村里不脛而走，婆婆竟然也知道了。她電話打過來，我卻怎么都不敢接，我害怕自己控制不住，又當然不想讓她知道實情，不想給本來就焦慮的她再加壓力?？伤恢贝?，她一定也不愿意相信傳言，一定也想聽我親口說，事情的真相。我最終調整好情緒，接通電話告訴她，她兒子沒事，過幾天就回去。她也安慰我，說應該沒事，她兒子身體那么棒，過幾天就好了，又說，需要錢回來找她拿，沒多有少。

　　這時候，我們儼然是站在一起，互相攙扶的隊友。我感受到了溫暖和力量。是的，這個情商低、愛虛榮、有時很氣人的婆婆，她心地是那么柔軟，她一直對我都很好，她其實一直都默默站在我們每個孩子身后，默默準備做我們的支撐，盡管已經年老體衰，她還是愿意用她近乎無力的身軀抵擋所有風霜。

　　掛了電話，心中五味雜陳齊涌而來，我蹲在墻角，痛哭一場。

　　治療先生的病，是個漫長的過程。家里不多的積蓄，像水一樣嘩嘩流走。我終于還是向婆婆借用了一筆錢。我有些羞愧，我也是啃老族。

　　05

　　不知道是錢又少了一部分，婆婆更失去了安全感，還是兒子生病她心理壓力大，還是確實有病了，婆婆說她更加不舒服了，又要去縣城醫院看病。可老頭兒也不帶她去，也不給拿錢了。婆婆一氣之下，給老四打電話讓來接她。當天老四就把婆婆，另帶大包小包一并拉回家。婆婆說她那間屋子又臟又亂，我讓她在我家住下。她說，等她那邊收拾好就搬回去住，她不想在我家長住。

　　婆婆句句說不去了，伺候傷了，再不想伺候老頭兒了?？伤龓缀醭圆幌嘛?，整日眉頭緊鎖，一副手腳無處安放的樣子，又說老頭兒離不開她，肯定會來接她，接也不回去了。

　　可是，第二天，老頭沒來，也沒打電話。婆婆向來沉不住氣，她有點著急了，開始后悔自己一時沖動跑回來。她讓我給老頭兒打電話，我也不知道該不該打這個電話，打通該說啥。我只是覺得，婆婆確實不該冒失回來，弄得自己現在如坐針氈。

　　電話打通了，老頭兒先問：“你媽在哪？她在邊上嗎？”婆婆示意我，就說她不在。“我媽不在。叔，你倆咋回事?。?rdquo;

　　“你媽……，你媽……”，老頭兒說了一串婆婆的不好，主要意思就是跟老四在錢財上的事，借錢不還，又借，所以，他只能用婆婆的工資頂賬，婆婆為這事跟他生氣；還有就是婆婆老去看病，老問他拿錢，去看病老四跟著，就應該老四出，等等這些。我是越聽越氣，心里想，婆婆在家就是軟弱，去了人家那里肯定也是受氣包，只是她應該不跟我們說。心里不由怨老四太不懂事，再沒地方借錢，三番兩次向老頭兒借，害得自己老媽在沒臉面?？梢淮a歸一碼，這老頭兒也太絕情，看在她伺候你、伺候你們家兒孫18年的份上，看病的錢你不應該出嗎？況且人在你們家，憑啥非得她兒子帶她看病，讓她兒子出錢？這些年，她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吧？先前她身體好能干的時候，你能接納，現在身體不好了，你就這樣嫌棄她了，配為人師表的身份嗎？。我心里雖然這樣想，可嘴里還是比較客氣地跟老頭說了幾句，又試探地問道：“叔，那我媽回來了，她身體不好，你就不擔心她嗎？她可是很擔心你呢！”老頭兒緊接著說：“咋能不擔心呢？好丑倆人過了這么些年了，不說別的，就沖天天鋪被子倒盔子（尿盆），我也記著你媽的好呢。我這不是說，你媽的藥沒拿上，好多少衣服也沒拿，還準備給你媽送呢，她不愿在我這里停了，我去她那去，這還不行呀。”老頭兒說得挺動情的，可是，能聽出來，他不準備把婆婆接回去了。

　　婆婆又沉不住氣了，在旁邊說：“不要了，那爛×衣裳，不要了，走哪都能買下！”她說的還是置氣的話，其實她還是希望老頭兒來接她的。老頭兒是個精明人，他應該猜到婆婆在聽，剛才說那些話，一定也是專門說給婆婆聽的。可這會他又假裝說：“誒呀，你在跟前呢？那你那些藥，我給你送去吧，剛買下還有兩盒，還有你那衣服。”婆婆這時候又矯情上了，說：“不要了，爛衣裳，隨便你，撂了！”

　　“那么一大堆，我把那咋弄呢？”老頭兒在電話里說?，F在狀況明白得很，老頭兒現在就是不想要婆婆了，別說接婆婆的話了，就連婆婆的衣服都一眼不想見了。可憐的婆婆還巴巴等人家來接她，還句句說人家離不了自己。

　　我打斷老頭兒的話，說：“叔，你看，我媽去你家快二十年了，這么多年你們也處得挺好，對吧？”

　　“嗯，好著呢。”

　　“對，不好也停不了這么多年，是吧？老四借錢的事，你不是用我媽工資頂著嗎，咱就先不說那事，就說我媽看病，您應不應該出錢？做飯伺候你們家人的時候，你承認她是你家一份子，看病就是她兒子們的事了？我覺得她在你們家的貢獻也挺大的吧？叔，現在咱在電話里也不多說了，我媽不放心你，想見你一面，你不是說要來嗎，你來了咱們再細聊，行嗎，叔？”

　　“行，行，等我去了見面說。”

　　等待，對我婆婆是莫大的煎熬。她像丟了魂似的，要不坐在屋里，緊縮眉頭發呆，要不就一會來我屋里轉一圈，一會去老大家門口站一下再回來，一會又跟我商量說，要不她就找個車送她回去，找老頭兒算賬去，去了就不回來了，老頭兒總不能能把她攆出去。我知道，婆婆以前就是這種性格，遇事慌張沒主意，可我怎么覺得，她年齡越大。活得越沒骨氣、沒定力了？我轉而又一想，或許又有點理解她。她有自己的擔心，自己的無奈。現在，她已經漸漸失去了勞動能力，本想著存些錢防備老頭先于她離世，誰想，兒子把為數不多的存款借走大半，還沒能力還；再就是，本來，找了個有退休金的老伴，想著以后能衣食無憂，可自己一時沖動，沒考慮后果就回來了，現在眼看著，再也回不去那個生活了十八年的“家”，再也沒有依靠，沒有經濟來源了，心里能不熬煎嗎？她一定是又后悔，又著急，又無助?？墒牵乙膊恢涝撛趺崔k，我現在也深處絕境，幾乎所有的時間、精力和金錢，都耗在給先生治病上，真顧不到婆婆，只能在精神上支持她，安慰她。見我沒有回答，她就出去了，可能去老大家了，過了一會兒回來，她說，老大告訴她“再不敢丟人去了”。聽了這話，婆婆打消了那個念頭，安靜了許多。我也覺得，老大話糙理不糙，自己找去，確實太卑微了。

　　過了好幾天，沒等來老頭兒，等來那個經常來接送婆婆的司機，他送來了一大堆婆婆的舊衣服，和婆婆平日喝的藥，還有常用的物件。

　　從那以后，婆婆的眉頭鎖得更緊，身形更瘦削。

　　她搬到了自己的房間，還找鄰居叔叔幫她重新盤了接炕的灶臺，重新開始了晚年的獨居生活。

　　先生找了一個閑置的老年機，帶婆婆去辦了個手機卡，給婆婆存上幾個兒子和我的電話號碼，教她怎么用，告訴她，缺什么、有什么事打電話。婆婆“嗯嗯”答應著，像個膽小又做錯事的小孩子。

　　我看著婆婆，心里一陣酸楚 ，人老了就都如此慫了嗎？原先的婆婆，看上去是那么精明能干，如今怎么變成這樣了。她的父親及后娘，曾經面對她或許也是這樣的情景，或許比這更糟，因為當初她到很少來爺爺奶奶跟前。我又想起，我的九十歲老媽，在哥哥嫂子面前，甚至在我面前，也是有語氣溫和，有些討好，還有些什么。我不禁為這人世間一輩又一輩的殘酷現實而痛心，也為自己年老后的境遇堪憂，為許許多多人年老后堪憂。

　　婆婆不出門，不與人交流，整日在她的屋子里不出來。我怕她憋出病來，勸她去找以前的老姐妹聊聊天，散散心，讓人家有掙錢的活叫上她。婆婆說她不去，說沒臉見人，人家會笑話她，再說自己也干不了啥活了。我忍不住又大聲說她，過后又有些后悔，怪自己，明知道婆婆現在脆弱。看著她總是緊鎖的眉頭，我又很心疼她。

　　過了一段時間，婆婆慢慢緩過神來了，跟著她的老姐妹東家干會活，西家拔一天草，只要有人找，那肯定是能干的活，總算能掙點錢，生活怎么著也不成問題。關鍵是，她出來跟大家在一起勞動，聊天，也不那么鉆牛角尖了，心情開朗了許多。婆婆生活步入正軌，我和先生也放心了。

　　可就在去年臘月，我先生病情急劇惡化，不久就撒手人寰。我失去了相守三十年的丈夫，悲痛欲絕，心如死灰。婆婆失去了最能體諒她、照顧她的兒子，她比我還絕望，整天以淚洗面。是啊，我失去了先生，最起碼還有聽話的兒子媳婦，還有哥哥姐姐們，可她，雖然還有三個兒子兒媳還有孫子，可哪一個能靠住呢？老大家本來就不待見她，老二家多少年不來往了，老四欠一屁股債，多少天都不回來看她一眼。她哭，哭的不只是失去了兒子，還哭自己的境遇，哭自己以后的日子該怎么過。

　　我一個人在家待著，到處都是先生的影子，到處都是甜蜜又痛苦的回憶，這樣的日子太難熬了。過了一段時間，我覺得自己必須忙碌起來，才能不去想那些痛苦的事情，就又去原來的地方上班了。

　　有時周末或者放假，我就會回家，在先生遺像前說說心里話，看看婆婆，給她送點好吃的，問候關心一下她，替先生盡一點點孝心。

　　上次回家，婆婆告訴我一個好消息，說前段時間老二來看她了，買的雞蛋奶粉。我替她高興，婆婆一定更高興。本來就應該這樣嘛?；蛟S，以后大家都會對婆婆好起來，畢竟，每個人都在走向老的方向，善待父母，就是給自己積德。

　　我一直有個愿望，等攢夠了借婆婆的錢，一定還上，不讓她因為手里沒錢而擔憂 。以后，我還應該對婆婆再好一點，如果她需要人照顧了，我也應該去照顧她，讓她得到來自我的溫暖，像她曾經溫暖我一樣。

　　2024年9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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