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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境》上部|第二十章

劉繼明 · 2024-10-11 · 來源:烏有之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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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章

 

  在眾多到城市打工的農村青年中,喜歡《平凡的世界》

  的人當然遠不只是谷雨。

  同心合作社成立不久,旱田改水田的改造工程就大張旗鼓地開始了。兩臺從河口鎮雇來的推土機,冒著七月的酷暑,在合作社幾個農戶剛收割完麥子不久的旱田里不分白天黑夜地施工。沉寂的神皇洲多年沒出現過這種鬧騰的場面了。

  為了趕在節氣前種上一季晚稻,馬垃和谷雨要去長沙買稻種。

  神皇洲人買種子都是去河口鎮和縣城的種子站,那里的種子品種夠多了,他倆為什么要舍近求遠,寧愿多花路費爬到外地去買稻種呢?

  馬垃有自己的盤算。他想要買的可不是一般的稻種。按照他為合作社制定的水稻種植計劃,不光產量高,還得好吃,只有這樣,才能“保質保量”,實現他那個“翻兩番”的目標。河口鎮和縣城的種子站他都去過,但沒有哪一個品種能夠滿足他的要求。后來,馬垃從他訂閱的那一堆報刊上發現了一條信息:湖南長沙一家農科研究所最近培育了一種名叫“兩優2611”的雜交水稻,產量可以達到每畝900多公斤,比其他水稻高出了三百多公斤。培育出這種高產水稻的被稱為“雜交水稻之父”的袁隆平。一看到這名字,馬垃眼里就一亮。這個名字對他來說可一點也不陌生。二十多年以前,神皇洲大隊就開始種袁隆平培育的雜交水稻,第一年畝產就達到了450公斤。據說沿河縣農村那些年經常發生的春荒缺糧問題,就是因為全面推廣了雜交水稻才解決的。從那時起,馬垃心里就牢牢記著了“袁隆平”這個名字,所以,當他從報上見到那條關于雜交水稻的消息時,幾乎憑著對“袁隆平”這個名字的信任,就毫不猶豫地做出了去長沙買“兩優2611”稻種的決定。

  長沙距沿河縣有五百多公里的路程。馬垃和谷雨先搭短途車到縣城,在汽車站乘上了去岳陽的長途班車。

  長途汽車駛出縣城不到一個小時,就進入了與湖南交界的桃花山區。桃花山綿延四十多華里,橫跨湖北省的沿河和湖南省的華容兩縣,是江漢平原和洞庭湖平原之間唯一的山脈,境內山高林密,尤其以盛產楠竹聞名湘鄂兩省。當年,馬垃就曾跟逯老師到桃花山做過販運楠竹的生意。據說,上個世紀二三十年代,賀龍率領的中國工農紅軍曾經在桃花山打過游擊,著名的紅軍將領段德昌就是在這里犧牲的。馬垃上中學時,學校還組織他們參觀過烈士犧牲的遺址。

  長途汽車在崎嶇的山路上緩慢地行駛著。兩邊是起伏的山巒,每一道山坳和村舍旁都長滿了修長茂密的楠竹,每經過一片綠蔭,就有一股陰涼撲面而來,其間,還經過了一座鏡面一樣的水庫。馬垃覺得自己的身心不知不覺變得輕盈起來。他索性把車窗全部打開,將半個身體伸到外面,讓涼爽的山風盡情地吹拂著。長途車轉過一道山崗,前面是一片平坦的谷地,一塊塊梯田連綴成片,田里的稻秧綠油油的,已經長到了膝蓋那么深,風兒從遠方吹過時,空氣中飄過來一縷稻秧的清香……

  馬垃還是在多年前跟著逯老師跑生意時去過一次岳陽和長沙,距今過去了十幾年。十幾年的變化可以讓他產生足夠的陌生感,就像他從未到過這兩座城市一樣。谷雨呢,則是對于這趟行程熟悉不得不能再熟悉了。以前在廣東打工,每年的春節,他都要走兩趟來回的,在哪里轉車換乘,從岳陽始發或路過,經長沙到廣州的火車幾點幾分發車,他都了如指掌,所以,這一路上都是他給馬垃當向導,讓他的馬老師省了不少心。一開始,馬垃還打算一個人來的呢,當他看見谷雨一路上跑前跑后地買車票、占座位,輕車熟路的樣子,不禁想,幸虧自己臨時動念叫上谷雨……

  當馬垃和谷雨到達長沙時,已經是下午六點多鐘了。

  出了火車站,就是長沙最寬敞也是最長的五一路。正值城里人下班和出行的高峰期,馬路上熙熙攘攘、到處都是車和人,盡管太陽快要落山了,但暴曬了一天的熱氣絲毫也沒有消散,而是滲透進了柏油馬垃里,然后變本加厲地從腳下鉆進人的身體,直到變成汗珠從毛孔里一絲一縷地蒸發出來。

  天色已晚,去農科所買稻種只能明天再說了。兩個人合計了一下,決定先就近找個旅社住下。五一路距火車站很近,旅社招待所多如牛毛。他們沒費多大的工夫,就找到了一個既便宜,又還干凈整潔的旅社。

  天熱得讓人失去了食欲。兩個人在旅社旁邊的小吃店吃了碗涼面,就回到了旅社的房間。房間里沒有空調,天花板下面的大吊扇,呼呼地旋轉著,卷起一股鼓氣流,把室內的熱氣從敞開的窗戶驅趕出去。

  經過一整天的旅途顛簸,馬垃已是人困馬乏,看了一會兒電視,就躺在床上睡著了。大概是第一次跟馬垃出差,對面床上的谷雨卻毫無睡意。他先是把出火車站時買的一張長沙交通圖在床上鋪開,尋找農科所的位置。那張交通圖的比例尺太小,字號又小,谷雨睜大眼睛,找了好一會才找到;他摸出一支鉛筆,在旅社和農科所之間劃出一條最近的線路以及乘坐的公交車車次。然后,他又把交通圖小心翼翼地折疊好,裝進口袋。精力充沛的谷雨做完這一切后,伸了個懶腰,卻仍然沒有一點倦意。于是,他就從那只裝著換洗洗衣服的旅行包里拿出那本《創業史》,接著在旅途上看過的那一頁,繼續看起來……

  對于這部反映上個世紀五十年代農村生活的小說,谷雨還說不上有多么喜歡。比起那部描寫跟自己同時代農村生活的《平凡的世界》,《創業史》描寫的時代畢竟離他很遠。可因為是馬垃鄭重地向自己推薦的,他不能不認真地看。他信任老師的鑒賞能力,如果不是特別出色的書,老師絕不會專門推薦給自己的。盡管如此,谷雨還是無法否認自己讀這本書時存在的隔膜。五十年代,不單自己,就是馬老師也還沒有出生呢!包括小說中寫到的農業合作化運動,谷雨也覺得一知半解、似懂非懂。可《平凡的世界》就不一樣了,小說里的生活跟他的經歷差不多,從農村到城市,再從城市到農村,主人公的歡樂和痛苦,成功和挫折,處處都能在他心里引起強烈的共鳴,就好像小說寫的并不是別人,就是他自己一樣!谷雨狂熱地喜歡上了這部小說。在廣東打工的那些年,他換了不知多少家工廠,搬了多少次“家”,但這部他剛到廣東買的《平凡的世界》,卻直始至終被他帶在身邊,他記不清自己看過多少遍了,書頁翻得稀爛,連封面都只剩下了一半。直到前不久回家時,他才忍痛割愛,送給了一個同樣喜歡這部小說卻買不起書的工友。

  在眾多到城市打工的農村青年中,喜歡《平凡的世界》的人當然遠不只是谷雨。他到廣東沒多久就發現,差不多每一個像自己這樣從農村到城市打工的工友都喜歡《平凡的世界》,有的原本素不相識,可一提起《平凡的世界》,話題就像開閘的水一樣滔滔不絕,并且很快成了肝膽相照的朋友。后來,谷雨還參加了一個“《平凡的世界》讀友會”,每逢放假,他們這些分布在不同工廠的書迷就聚集在簡陋的工棚交流讀書體會,有的為了喜歡孫少安還是孫少平,田曉霞還是田潤葉爭得面紅耳赤。那次,當他們從報上得知《平凡的世界》的作者路遙病逝的消息后,不約而同地聚到一起,點亮蠟燭,為他們敬重的這位作家默哀,有的泣不成聲,眼珠都哭紅了。

  工友中有個聶石生,是從河南來的,長得其貌不揚,卻因經常發表與眾不同的見解很受注目。“我們這些農村青年不僅要像孫少平那樣為了追求美好生活和愛情不屈不撓地拼搏,而且要將它當做向一切不公平的現實抗爭的有力武器。《平凡的世界》就是我們的圣經!”聶石生這句話曾經讓許多工友熱血沸騰。谷雨沒讀過圣經,但他懂那句話的意思,覺得說到了自己的心坎上,所以對聶石生很佩服。聶石生組織過一次抗議黑心老板超時加班的罷工行動,雖然不了了之,卻讓他在打工青年中名聲大振。許多工友把聶石生視為他們這些打工仔利益的堅定維護者。后來,聶石生學起了寫作,經常在報刊上發表作品,不少新聞媒體采訪他,稱他為“打工作家”。聽說他靠寫作掙錢買了房子,還調進了當地的一家報社,正式脫掉“打工仔”的身份和農村戶口,變成真正的城里人了。有一次,谷雨在報上讀到聶石生的一篇文章,竟然是呼吁打工仔多替老板著想,分擔一下他們的“艱難”。

  谷雨就是從那一刻起產生離開城市回老家的念頭的。他說不清是向城市告別,還是向自己的青春和夢想告別。但無論怎樣,《平凡的世界》作為打工生活的見證,永遠鐫刻進了他的記憶深處。任何時候想起來,都會百感交集、五味俱全……

  天花板下的大吊扇呼呼地轉個不停,扇起的風漸漸有了些涼意。對面的床上,馬垃已經睡熟了,發出一陣陣均勻的鼾聲。谷雨見老師光著上半身,擔心他電扇吹感冒,就放下那本《創業史》,躡手躡腳地走過去,將一塊毛巾給老師搭在胸前。

  谷雨回到自己的床位上,重新拿起書時,腦子里總是走神,怎么也看不進去。細想起來,他看小說的愛好,其實也跟馬垃有關系。那時他還在念初中吧,馬垃從縣師范畢業分配到河口中學教書,谷雨正好在他任班主任的那個班上。有一次,谷雨從學校閱覽室借來一本長篇小說,語文課時放在抽屜內偷偷地看,被馬垃發現,當場收走了。谷雨嚇了一跳,雖然這個新來的年輕老師跟自己是同一個村子的,但對學生很嚴,上任沒多久,已經體罰過好幾個同學了。在課堂上頭看小說可是件很嚴重的事兒,谷雨想,這本借來的小說肯定會被沒收,自己得按定價的雙倍向閱覽室賠償了。孰料當天下午放學后,剛吃完晚飯,馬垃就讓人叫他去辦公室。他一陣忐忑,邊走邊嘀咕,不止這個班主任老鄉會怎么處罰自己。可出乎意料的是,馬垃見了他,平時在課堂上的一臉嚴肅神情不見了,而是和顏悅色地問他學習和生活上有什么困難,末了,把那本收走的小說還給了他。谷雨愣在那兒,不敢去接。馬垃說:“這篇小說剛在雜志上發表時,我就看過。我主張班上所有的同學都看看。當然,不是在課堂上看,是下課后看!”他見谷雨驚訝得合不攏嘴來,又若有所思地說,“我念中學時就經常看小說。優秀的文學作品是青年成長的最佳養料,她能使你的內心由貧瘠變為豐富,由狹窄變得遼闊,由懦弱變得堅強,由碌碌無為變得充滿理想。尤其是書中那些個性突出、品質高尚的主人公,會不知不覺成為你的良師益友,值得你用一生的時間去學習、效仿、追隨……”

  馬垃這句話像一把刀似的,牢牢刻進了谷雨的腦海里。從此,他不僅染上了看小說的愛好,還悄悄地把馬垃當成了自己的“良師益友”,甚至準備“用一生的時間去學習、效仿、追隨”。他總是把小說中的某個人物和馬老師混在一起,弄不清他們誰是虛構人物,誰是真實的人物。

  躺在旅社房間里的谷雨腦子里空前的活躍。直到快半夜,他才漸漸有了些睡意。當谷雨終于像對面床上的馬垃一樣發出鼾聲,沉沉睡去時,手里還緊緊捧著那本打開的《創業史》……

  第二天一大早,馬垃和谷雨起了床,辦理完退房手續,他們就直奔公共汽車站,按照谷雨昨晚畫出的交通路線,去農科所買稻種。

  他們轉了兩趟公共汽車,又步行半個多小時,才找到那個農科所。農科所背靠著岳麓山,前面是一條幽靜的林蔭大道,兩邊長滿了高大挺拔的松樹以及別的樹木,繁茂的枝葉像一把把巨扇,把整個天空都遮住了。道路那邊,是農科所的試驗田,種著棉花、水稻、大豆和小麥等作物,分布的很均勻,而且用低矮的木柵隔成一小塊一小塊,每個田埂上都豎了一個牌子,上面標著種植單位的名稱和各種各樣的數字。

  農科所只有兩幢房子,緊挨路邊的是一幢兩層紅瓦青磚的樓房,另一幢是老式的紫瓦平房,顯得有些破敗。石頭砌成的圍墻布滿了綠色的苔蘚和密密麻麻的葛藤,一群群蜜蜂在上面嚶嚶嗡嗡地飛來飛去。

  農科所的鐵柵門只開了半扇,院子里空蕩蕩的,沒有什么人,安靜得出奇。

  谷雨仔細看了看大門旁邊那塊白底黑字的門牌,確認這就是他們要找的那家農科所后,回過頭對馬垃耳語了一聲:“沒錯,就是這兒。”說完,就帶頭大搖大擺地向農科所院子里走去。但他剛穿過那道半開的鐵閘門,就從傳達室里竄出一個只有一條臂膀的老頭,操著長沙口音大聲叫道:“站住!你找哪一個?”

  谷雨不情愿地停下來,說:“哪個都不找,我們買稻種!”

  “買稻種?你們沒弄錯吧?這里可是農科所!”獨臂老頭上上下下地打量著他們,不耐煩地說,“曉得不曉得農科所是搞么子的啵?”

  “曉得曉得,”谷雨一副見多識廣的樣子,“不就是研究下種育苗么!”

  “曉得個鬼!既然是搞研究,又何曾變成種子站的呢?”

  谷雨被獨臂老頭嗆住了,支支吾吾答不上來。馬垃走上去解釋道:“老同志,是這么回事,我們從報上看到新聞,說你們農科所最近培育了一種雜交水稻新品種,叫南優2611。”說著,從挎包里摸出一張折疊的舊報紙,“喏,你瞧,我們就是專程來買這個種子的……”

  獨臂老頭見馬垃不卑不亢,氣質不凡,態度緩和下來,他乜了一眼遞過去的報紙,撓了撓頭皮,咕噥道:“南優2611?好像有這么回事,是雜交水稻研究室搞的。不過他們是郵購,從未有人上門來買呢。”

  “我們本來也想郵購,可怕耽誤下種期,就直接上門來了。”馬垃說。

  “只要沒找錯地方就好。我們進去問專家!”谷雨一邊說,一邊又莽里莽撞地要往里面走。

  “你這后生好性急,”獨臂老頭再次攔住了他,“要問也得明天再說,今天是星期天,都沒上班,你找哪個去問?”

  搞了半天,卻沒想到今天是星期天。谷雨像一只泄了氣的皮球,怏下勁來。馬垃拍了拍谷雨的肩,寬慰道:“沒什么,今天就算認個路,我們明天再來。”

  離開農科所,兩個人沿著山腳下的林蔭大道上漫無目的地溜達了一會兒,走著走著,前面出現了一片白墻青瓦、雕梁畫棟、錯落有致的建筑群,隨著“惟楚有才、于斯為盛”幾個古樸蒼勁的大字映入眼簾,馬垃才恍然發現,他們到岳麓書院了。

  馬垃這是第二次來岳麓書院了。上一次是在二十年前,他剛從河口中學辭職不久,第一次跟逯老師出差,來長沙采購一批貨物。由于和供貨方價格談不攏,他們不得不在長沙滯留了兩天。待在旅社里無聊,逯老師就提出帶他去岳麓山逛逛。去岳麓山必去岳麓書院,否則怎么算是來過長沙?文化大革命期間,逯老師參加串連,曾到過一次岳麓山,所以那次帶著馬垃,每到一個景點,就像導游那樣解說一番,讓他長了不少見識。在湖南大學岳麓書院,他們游覽了稱為“書院八景”的柳塘煙曉、桃塢烘霞、桐蔭別徑、風荷晚香、曲澗鳴泉、碧沼觀魚、花墩坐月、竹林冬翠。后來,他們又來到湘江邊的愛晚亭,面對水天一色的秋景,馬垃吟誦起那首在中學課文里學過的名詩:“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于二月花。”不由想到自己當初參加高考時,填寫的第一志愿是武漢大學,第二志愿就是湖南大學。那時他的理想就是考入某所名牌大學,刻苦鉆研學問,將來成為一個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的學者,何曾想到現在竟成了一個生意人呢?……

  馬垃更沒想到的是,相隔二十年后重游岳麓書院時,他換成了跟逯老師一樣的角色,每到一處就給谷雨講解一番,連語氣和內容都差不多。谷雨呢,則處在了當年馬垃的位置上,因第一次游岳麓書院,又沒念過大學,對眼前的景致新奇十足,但也只是“新奇”而已,對于岳麓書院豐厚的文化意蘊則一知半解、似懂非懂。

  這天,馬垃和谷雨沒有再回城里的旅社住宿,而是在岳麓山下就近找了個當地居民開的客棧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就去了農科所。

  這一次,看門的獨臂老頭沒有阻攔馬垃和谷雨,而是熱心地告訴他們:“水稻研究室在二樓,最東邊一間就是。”

  兩人上了二樓,樓道內很暗,由于剛到上班時間,有的辦公室門還沒打開,有的人則剛到,還在打掃衛生和打開水,顯得有點亂。他倆來到最東頭,果然看見門邊的小招牌上寫著“雜交水稻研究室”幾個字。門開著,里面有個身材矮胖的姑娘正在抹桌子、拖地。走在頭里的谷雨敲了敲門,那姑娘抬起頭來,用衣袖揩了一下滿臉的汗問:“你們找誰?”

  谷雨說:“買稻種呢。”

  胖姑娘哦了一聲:“你們為么子不早點來?上周末我們剛發出去一批稻種,倉庫里沒剩下幾斤種子了……”

  馬垃又掏出那張舊報紙,把昨天說過的話又對重復了一遍。胖姑娘瞅著他倆風塵仆仆的樣子,問道:“聽口音,你們是從外地來的?”

  “可不,我們從湖北來的,家里的水田就等著下種呢。”谷雨快言快語地說,“大姐,說什么你也得賣點稻種給我們……”

  “哪個是你大姐?”胖姑娘不高興地白了他一眼。

  谷雨細看了一下,才發現胖姑娘模樣盡管有點兒顯老,年齡卻不大,比自己還小幾歲,就忙改口道:“對對,應該叫大妹子。你行行好……”

  馬垃見谷雨這副滑稽樣子,覺得有些好笑,在旁邊替他打圓場:“姑娘,你剛大學畢業吧?”

  胖姑娘原本撅著嘴巴有些不悅,聽了馬垃的話,竟露出了笑容,說:“嗯,我去年才從湖南大學研究生畢業,分配到研究所。”

  “袁……老師是不是在你們這個研究室?”馬垃又順口問道。

  胖姑娘萬分驚異地問:“怎么,你認識袁老師?”

  “哦,不不,我只是仰慕而已。”馬垃忙說,“1975年,我們村就種上了袁老師的雜交水稻,當年就讓全村人吃飽了肚子,那時候,我還在讀小學呢……”

  “好多郵購稻種的人都在附信里這么說。”胖姑娘自豪地咧開嘴笑了,“不過,袁老師不在這兒工作,他只是我們研究室的顧問。南優1126就是在他指導下培育出來的。”

  抹完桌子,胖姑娘從辦公桌的抽屜里找出一串鑰匙,讓馬垃和谷雨跟著自己出了辦公室,下樓來到那幢老式平房,打開其中的一間屋子,一股谷物的氣息撲面而來。看來這里就是胖姑娘說的倉庫了。

  倉庫里空空蕩蕩的,地上散落著一些郵寄稻種用的包裝袋,所幸墻旮旯還剩下幾只裝得結結實實的麻袋,這讓馬垃和谷雨看到了一線希望。

  “就剩這幾袋了,今天的郵購匯款單還沒到,再晚一步,你們就白跑一趟了。”胖姑娘用腳踢了下麻袋,故意避開谷雨,把臉偏向馬垃,“你們要多少斤呢?”

  “讓我算一下,五個農戶,原來的水田每戶兩畝左右,加上正在改造的旱田改水田,每戶四畝,三五一十五,總共有……”馬垃掐著指頭換算著,“估摸得一百多斤吧!”

  胖姑娘說:“那好,把這幾袋都賣給你們。不夠我也沒辦法了。”

  “行行,不夠不怪你,”谷雨趕緊說,生怕被人搶先似的,走到墻旮旯,抱起一袋稻種,掂了掂,“妹子,多的也賣給我們好不好?”

  谷雨這一聲“妹子”,徹底改變了胖姑娘的態度,她爽快地說:

  “好,都給你們算了!”

  稱完稻種,付清款,馬垃和谷雨在農科所門口叫了一輛三輪機動車,拉上稻種,直奔火車站,趕乘當天的火車,回神皇洲去了。

  馬垃和谷雨回到河口鎮時,已經是晚上十點鐘了。因惦記著各農戶旱田改造水田工程的進展情況,想著早點把稻種分給大家,兩個人盡管肚子餓得咕咕叫,也不想在鎮上多待哪怕一分鐘,恨不得馬上趕回神皇洲去。但時間這么晚,汽車站門口連一輛麻木都沒有,馬垃想起了包小立,就在街邊的一家超市給他打了個電話。不到五分鐘,包小立就開著他那輛麻木過來了。

  “小立,都休息了吧?”

  “還沒呢,正跟兩個朋友在喝茶。馬叔,這么晚了從哪里回來呀?”

  “噢,這不,去長沙買了點兒稻種,麻煩你幫忙給拉回神皇洲吧!”

  寒暄了幾句,三個人就一起七手八腳地把那幾袋稻種搬上麻木,然后往神皇洲開去。

  由于天太黑,麻木開得較慢。這一整天的勞頓,已經讓馬垃和谷雨又熱又累,兩個人坐在后面的車廂里,耷拉著腦袋,身體隨顛簸的車身像散了架似的晃悠著,不知不覺快睡著了。

  當麻木從公路駛上通往神皇洲的渠道時,由于兩邊沒有人家,全是棉花地,四野里黑乎乎的一片。包小立雖然經常跑這條路,可這么晚了還是第一次。即便打亮車燈,坑坑洼洼的路面還是讓麻木像在波峰浪谷中行船一樣跌跌撞撞、歪歪斜斜……

  突然,麻木來了個急剎車。坐在后面的馬垃和谷雨悚然一驚,睜開眼,見包小立從駕駛座上跳了下去。少頃,發出一聲驚叫:“哎呀我的媽,這不是小拐兒么?”

  聽到這聲驚叫,后面的馬垃和谷雨全醒了。兩個人不約而同地也相跟著跳下車,看見慘白的車燈光下,小拐兒仰面朝天,滿臉血糊糊地躺在渠道中間,剛才如果不是包小立剎車快,真是不堪設想。

  包小立叫了幾聲,小拐兒也不回應。高小立就彎下腰,想把小拐兒抱起來,但小拐兒身體沉沉的,整個人像死了一樣,小立對跳下車的馬垃和谷雨喊道:“快搭把手!”

  幾個人一起把小拐兒連拖帶抱地弄上了車。這當兒,小拐兒才發出一陣呻吟,四肢不停地抽搐,顯得很痛苦的樣子。

  “小拐兒不是在鎮上開麻木么,”馬垃探詢地問小立,“他這是怎么啦?”

  “唉,他整天跟鎮上幾個小流氓斗地主,早把麻木輸掉了,聽說還欠了一屁股債。”小立緊鎖眉頭,望著馬垃,“他這肯定是還不起債,被人打的……馬叔,你看怎么辦?”

  馬垃垂下眼皮,略略思忖了一下,果斷地說:“回神皇洲,趕緊找村醫吳道坤給他把傷治一下。”

  “好!”小立應了一聲,回到駕駛座,重新開動了麻木。

  為了減輕麻木顛簸增加傷口疼痛,馬垃把小拐兒抱在自己懷里,又讓谷雨抱起他的兩條腿,防止磕碰。黑暗中,他覺得小拐兒的身體燙得像一把火。對于這個孩子,馬垃覺得有一種特殊的親近感。說起來,小拐兒的父親趙光榮跟自己還是赤屁股朋友,從小學到初中都是同學。趙光榮的父母殘疾,平時在生產隊每天只能拿半個公分,碰上壞年景,碰上家里糧食經常不夠吃,或每到青黃不接的季節,趙光榮就背著只空書包,在江邊外灘上尋尋覓覓,凡是樹上爬的,天上飛的、底下鉆的,逮到什么吃什么。有年冬天,是一個星期天,馬垃給生產隊放牛,剛牽著一頭牯牛翻過江堤,就看見趙光榮撅著屁股趴蹲在一片灌木叢里燒野火。馬垃很好奇,站在他身后問,“光榮,你在搞么子呢?”趙光榮忙的顧頭不顧尾,哼哼唧唧地水果來一句,“嘻嘻,我抓到一只獾子,燒熟了咱倆一塊吃吧!”馬垃也正感到饑腸轆轆呢,一聽這話肚子頓時咕咕叫喚起來。他把牯牛放到一邊去啃草,跟趙光榮一起趴在灌木叢里忙活起來。過了沒多久,趙光榮用木棍從火堆里扒拉出一個烤得香噴噴的獾子。那天,馬垃跟趙光榮吃掉了一整只獾子,吃得滿嘴冒油。那個冬天,馬垃跟著趙光榮在外灘上又抓到過好幾只獾子和野兔。那時候,在馬垃眼里,趙光榮多么像小人書里的那些抗日小英雄啊……一晃幾十年過去,馬垃怎么也沒想到,兩年前他剛回到神皇洲,就聽說趙光榮在山西挖煤時死了。

  這當兒,麻木劇烈地搖晃了一下。小拐兒再次呻吟起來。馬垃抱緊這個傷痕累累的孩子,覺得他的身體那么廋小,很輕很輕,仿佛一陣風就能把他吹走。回來這么長時間,想到自己對朋友的遺孤沒有盡一點責任,馬垃心里不禁有些內疚……

  小拐兒傷得真不輕,在床上躺了一個多星期,這一個多星期里,都由馬垃照料著。他把小拐兒安頓在樓下的空房間里,不分白天黑夜地守候在旁邊。小拐兒發著高燒,因氣溫太高,傷口都化膿了,閉著眼睛不停地說胡話、經常做惡夢。馬垃讓谷雨去請來村醫的吳道坤,接連給小拐兒打了幾天吊瓶,高燒才漸漸退下來,但身上的傷口還沒有痊愈。

  吳道坤每天都要來給小拐兒換一次藥。一邊換藥,一邊嘆息:“這孩子命真苦,爹死了,娘跟人跑了,自己還被人打成這樣,孤零零的以后怎么活啊……”

  吳道坤以前是神皇洲的赤腳醫生,常年背著一只紅十字藥箱,走村串戶,到田間地頭給人看病送藥。在馬垃的記憶中,年輕時的吳道坤有一雙白白凈凈的手,手指又長又細,跟女人似的。大概正因為這樣,他給人打針時動作很輕,一點疼痛都感覺不到。馬垃記得,吳道坤給他動過一次闌尾炎手術,就在當時的大隊衛生室里。那時候的吳道坤真是一表人材,不僅懂醫術,歌也唱得好,年輕人不分男女都跟他玩得來。從武漢和縣城里來的那些女知青更是如此,稍有一點頭疼腦熱,就往大隊衛生室跑,吳道坤心軟,經不住幾句乖巧話,就給開張病假條。后來,吳道坤跟一個女知青好上了,大隊把他和女知青戀愛的事報到公社和縣里,上面還當做“知識青年一輩子扎根農村”的典型,大張旗鼓地宣傳了一番,可沒過兩年,那個女知青就招工回城了,吳道坤這場曾將讓他無比自豪的戀情也無疾而終。那時,吳道坤帶了個女徒弟,一個眉清目秀的女孩兒。不知什么時候,女徒弟和沿河縣城本地的知青李海軍戀愛上了。可女徒弟的命運比吳道坤也好不了多少,李海軍返城時,兩人的關系也就走到了盡頭。女徒弟一時想不開,竟然在大隊衛生室里上吊自殺了……兩年多以前,馬垃回到神皇洲,剛見到吳道坤時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當年那個相貌英俊、風度翩翩的赤腳醫生,跟面前這個骨瘦如柴,臉上布滿皺紋,牙齒都已開始脫落的老頭,無論如何也對不上號。馬垃心里一陣感慨。也難怪,吳道坤已經五十多歲了……

  作為老資格的村醫,吳道坤治療這類皮肉受傷還是有把握的。過了幾天,小拐兒的高燒就退了。最后一次開完藥,吳道坤叮囑馬垃:“這孩子身子骨瘦,又受了這么重的傷,要想盡快好,得加強營養……”說著,他忽然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聽說趙廣富的那個要女兒找了個比他大二十幾歲的對象,是真的?”

  馬垃不明白他為什么問起這事兒。“有、有這事吧!”

  “那男的以前在神皇洲當過知青?”

  “是的,怎么啦?”

  “他叫李海軍?”吳道坤幾乎是逼問道。

  馬垃剛想回答“是的”,但意識到不對勁。他抬起頭看看吳道坤,發現對方臉色陰沉,眼睛紅紅的,像打擺子那樣咬著牙幫子說,“當初,就是這家伙把我徒弟禍害的……”

  馬垃聽心里咯噔了一下。對于當年發生的事情,他只是曾經略有耳聞,但那時候他還小,無法體會在當事人心里烙下的陰影。此刻,他注視著吳光榮那張蒼老哀傷的臉孔,不知說什么才好。

  吳道坤給馬垃出了一道難題。長期的單身生活,使馬垃在生活上隨便慣了,一日三餐不餓肚子就行,哪里顧得上什么營養不營養?況且,他平時吃的極其簡單,家里也沒儲備什么“營養品”,連雞鴨都沒養,平時吃雞蛋他還得去鎮上買呢。

  馬垃正為小拐兒的“營養”犯愁時,谷雨和茴香就送來了一罐雞湯。從長沙回來后,谷雨就張羅把稻種分到各家各戶,抓緊時間下秧,谷雨不僅要忙自己家的活兒,還要給合作社另外那幾家農戶做指導,一個人恨不能分成兩半,忙得不亦樂乎。還是茴香提醒他,小拐兒的傷那么重,光靠馬老師一個人照料也不行。兩口子一商量,就殺了一只還在下蛋的老母雞,煨了一罐雞湯送來了。

  雞湯還沒喝完,大碗伯又送來了一只他沒舍得吃的臘豬蹄膀,說是燉了給小拐兒補補身子;

  胡嫂也來了,帶來一籃子紅棗;

  連一向很吝嗇的曹廣進也來了,他帶的是一小袋端午節包粽子沒包完的糯米。

  十天后,小拐兒原來蒼白失血的臉色出現了紅潤,他第一次下了床,走出房間,讓正在堂屋里談事情的馬垃和谷雨喜出望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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