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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境》上部|第十九章

劉繼明 · 2024-10-10 · 來源:烏有之鄉
《人境》 收藏( 評論() 字體: / /

  第十九章

 

  這些人以前很少跟馬垃打交道,只知道他在外面

  干過大事,是個見過世面的人。

  2003年前后,在中國東北和華北的廣大農村,出現了成百上千個名目繁多的農民專業合作社,這是中國農村自1980年代初解散人民公社,經過近二十多年分田到戶的小農生產方式后,再一次組織起來,通過這種新型合作組織,使單個的農戶形成合力,團結互助、共同抵御風險,提升農副產品在市場交易過程中的“談判”能力。很快,這股“合作社”的旋風向東南部和城市周邊等經濟發達的農村地區擴散、蔓延,呈現出方興未艾的勢頭。中共十六大之后,國家為了鼓勵、扶持和規范農民專業合作社的健康發展,出臺了一些列政策和法規,從此,新型農民專業合作社便開始在全國農村進一步推廣開來……

  也就是在這一年的麥收過后沒多久,神皇洲成立了第一個農業種植和銷售專業合作社,牽頭的是馬垃和他的學生谷雨。合作社規模很小,總共才五家農戶,另外三家都是“半邊戶”。

  合作社成立那天,大家聚在馬垃那座帶風車的房子里開了個會,審議通過了合作社章程,表決推選由馬垃擔任理事長,谷雨擔任副理事長。

  在這個燠熱的上午,馬垃那幢一向冷冷清清、很少有人光顧的房子里罕見地熱鬧起來。馬垃坐在平時吃飯的桌子旁邊,面前放了一只茶杯。其他幾個人跟一家人似的圍著桌子坐了一圈。雖然成員中除了谷雨,其他幾個都是老人和婦女,當選理事長的馬垃還是像模像樣地發表了就職演說。

  “從今天開始,咱們合作社就算成立了。我琢磨了一下,合作社還得取個正式的名字。眼下神皇洲雖說只有咱們這一家,還是個新生事物,但沒準很快就會成立第二個、第三個,很多個都會冒出來。到時候誰是誰都分不清呢。我想了個名字,就叫同心合作社,取個同心協力、同心同德的意思,大家看行不行?”

  “行,這名兒好!咱們成立合作社的目的就是把大家伙團結到一起,同心協力,共同富裕呢!”谷雨連叫了兩聲好,放下圓珠筆,帶頭鼓起掌來。剛才馬垃講話時,他一直在埋著做筆記。

  “我打算給合作社制定了一個發展的三年規劃。當然,這個規劃還沒寫出來,還需要咱們大家一起商量……”馬垃沒說完,茴香就好奇地問:“國家制定規劃都是五年,咱們為么子只定三年?”

  在合作社這件事上,茴香一直對谷雨很支持。按規定,一個農戶本來只需要派一個人參加,但茴香為了表示對合作社的支持,主動提出要參加會,谷雨也沒阻攔。反正合作社的社員沒幾個人,多來一個人還顯得熱鬧些么。

  “咱們的步子要邁得更大,發展得更快嘛!”馬垃略停頓了一下,簡明扼要并且信心滿滿地回答。

  “馬老師,你說具體點,怎么才能比國家的步子邁得還大咧?”一個面孔黧黑的中年婦女性急地問。她姓胡,村里人平時都叫她胡嫂,胡嫂的丈夫前幾年在城里建筑工地做小工,從十幾層高的樓上摔死了,扔下她一個人帶著兩個孩子,靠種地養活一家人,日子過得很艱難。

  “你莫急,讓馬老師慢慢說么。”坐在一旁的茴香小聲嘀咕,“馬老師可是管過大企業的人,管咱們這幾個人還不是小菜一碟?”

  馬垃耳朵尖,聽見了茴香的話,他笑呵呵地說:“我也不是管大家,合作社嘛,活兒還是大家自個兒干,我也就是幫大伙出出主意,有困難一起想辦法解決。”

  “對呀,現在咱們國家都加入WTO了,國外和國內的市場都是那些大公司說了算,所有農產品的定價權都在他們手里。”谷雨以副理事長的口吻發揮道,“咱們莊稼人要是還這樣單家獨戶地干,只能任人宰割,日子越過越緊巴……”最近谷雨讀了不少書和報刊,說起話來滿嘴的新名詞。

  “谷雨說得對!”馬垃贊許地瞥了自己的學生和得力助手一眼,“成立合作社后,咱們再不能像過去那樣只顧埋頭種莊稼,不管產品賣不賣得動,買不買得出好價錢,而是要從種什么農產品,怎么樣提高產品的質量和產量,到通過什么渠道銷售等等,都要通過認真細致的市場調查后,進行科學的規劃……”

  “垃子,你莫說得太復雜,咱也聽不懂。”一個老頭沉不住氣了,“你就直接了當地說,今后咱們種么子莊稼吧!”

  “曹叔,你真是比茴香還性急。”谷雨笑了,“馬老師剛才不是說了嗎,做規劃得進行認真細致的市場調查咧!”

  曹叔叫曹廣進,是個五十多歲的矮老頭,因患慢性鼻炎,總要時不時地吸吸鼻子。曹廣進的兒子媳婦都在城里打工,家里只有他和老伴兒種著五六畝地。這時聽了谷雨的話,不好意思地摸摸光禿禿的腦門,“我這不是聽馬垃說步子要邁大點兒嘛。”

  話音未落,在場的幾個人都哈哈笑起來。

  “谷雨,莫打斷大伙的話,“馬垃提醒道,“今天是合作社成立的日子,大家想說么子就說么子,集思廣益嘛!”

  這些人以前很少跟馬垃打交道,只知道他在外面干過大事,是個見過世面的人。有的還是第一次走進這座帶風車的房子,他們之所以參加合作社,都是這些天聽了谷雨和茴香兩口子不厭其煩的鼓動,直到今天,他們對合作社究竟是個什么東西都一知半解。現在聽了馬垃的話,原來的拘謹不知不覺消失了。

  “馬老師,你把我們這幾個拉扯到一起成立這個合作社,是瞧得起我們。”胡嫂表態似地說,“只要能讓我靠種田供兩個孩子上學,以后么樣種莊稼,我們都聽你這個理事長的!”

  “胡嫂,道理是這么個道理,可話可不能這么說。”谷雨又忍不住打斷了她,“章程寫得明明白白,咱們合作社是民主管理,大事要投票表決才能通過呢!”

  “么子叫民主?我只曉得,不管在城里見還是鄉下,只要是有見識有本事的人,日子都過得比別人好。”胡嫂用信賴的目光看著馬垃說,“馬老師這樣有見識有本事的人,不光過好自己的好日子,還愿意帶著我們過好日子,我們不聽他的話聽誰的呢?”

  “道理是這么個道理,可……”谷雨還想跟她理論下去,但馬垃制止了他。“大家既然對我這么信任,等我和谷雨一起在合計合計,等我們把‘三年規劃’起草出來后,再開會討論吧!”

  “別的沒什么說的,你說么樣就么樣,”曹廣進吞吞吐吐地說,“就是這合作社的股金,垃子,我家的情況你是曉得的,只怕一時半會拿不出……”

  “這股金嘛,就是合作社的發展基金,羊毛出在羊身上,湊在一起都是給我們大家辦事呢。”谷雨解釋道,他見曹廣進有什么顧慮似的,又大聲補充道,“我在這兒向大家保證,明天就把錢交到合作社的賬上……”

  曹廣進吸吸鼻子,白了谷雨一眼,有些不悅地說:“你和茴香兩口子年輕力壯,我們哪能跟你們比?”

  “哦,這個好辦,誰家里有困難,股金可以先不急著交,等手頭寬裕了再說,”馬垃爽朗地說,“反正我還有點兒積蓄,準備捐一萬元出來,作為合作社的發展基金。”

  “馬老師,這么樣好意思咧,大家伙的是讓你一個人出錢……”胡嫂過意不去地說,“你放心,哪怕是借錢我也要把股金交了。”

  “大家都聽到了吧,馬老師為了合作社的事兒,可是把自己的家底都掏空啦!”谷雨帶頭拍起了巴掌。其他幾個人遲疑了一下,也跟著鼓起掌來。

  散會后,大家都陸陸續續回家了,只有谷雨留了下來。他要和馬垃商量合作社接下來的工作。

  這時已經中午,谷雨的肚子咕咕叫起來,他放下圓珠筆說:“馬老師,我早上只喝了碗粥,早就餓了。我還是回去吃了中飯再來吧?”

  “跟我一塊吃點算了,免得來回跑,耽擱時間。”馬垃說,一副只爭朝夕的架勢。

  “你這兒有么子好吃的,還不又是面條?”谷雨撇撇嘴,故意做出一副苦相說,“你天天吃面條,就不膩么?”

  “我以前也吃不慣面,在勞改農場那幾年,食堂一日三餐都是面條饅頭,把我的胃口徹底改造過來了。”

  聽了馬垃的話,谷雨一時倒不知說什么才好。愣怔了片刻,才咕噥一句:“你這家里有個做飯的女人就好了……”

  但馬垃像沒聽見似的,起身到廚房做飯去了。不到一刻鐘的工夫,兩大碗湯面就端了出來,每個碗里還壓了一個雞蛋。兩個人就著一瓶豆瓣醬,一邊吃面,一邊繼續談合作社的事兒。

  天氣很熱,以至隔著一道堤還能聽見江邊樹林里知了“熱熱熱”的嘶叫聲。谷雨也熱得不行,一碗面還沒吃完,臉上脖子上就大汗淋漓了。他不得不停下筷子,抓起一把芭蕉扇使勁地扇風。馬垃倒比他耐熱,盡管也是滿頭滿臉的汗珠,去絲毫不影響吃面。一會兒的工夫,大碗面條已下了肚。放下碗,才從椅背上拿過一條毛巾揩汗。

  “馬老師,你說咱們合作社的步子要比國家邁得更大,究竟是個么子意思?”谷雨一邊噗噠噗噠地扇風,一邊和馬垃討論起了那個“三年規劃”,“你給我透個底,要不我這心里總懸著呢!”

  “具體說吧,就是到第三年時,每個家庭的收入爭取翻兩番。”

  谷雨半信半疑地望著馬垃,瞪大了眼睛,“我的天,翻兩番?”

  “怎么,不相信?”馬垃見他那副夸張的神情,不由笑了,“是不相信我,還是不相信社員們呢?”

  “我信你馬老師,要不我就不會跟你一起搞合作社。”谷雨說,“可你一個人本事再大,其他人都使不上勁,還是白搭。”

  “這合作社剛成立,你怎么就說泄氣話呢?”馬垃嚴肅地說,“誰會使不上勁?是老曹、胡嫂,還是你和茴香呢?”

  馬垃這一問,谷雨吭吭哧哧,回答不上來了。

  “我曉得你心里想的是么子,”馬垃似乎看穿了谷雨的心思,一針見血地說,“你是覺得他們幾個不是老人就是婦女,要素質沒素質,要勞力沒勞力,瞧不起他們,對吧?”

  “本來就是這樣么。”谷雨老老實實地承認,“這幾個都是村里的困難戶,條件稍好一點的農戶對加入合作社也沒興趣……”

  “這沒得么子奇怪的,合作社章程寫得明明白白,入社和退社一律自覺自愿嘛。你想過沒有,這幾個社員雖然條件差一點,可正因為這樣,他們會才需要幫助,合作社正是為這些需要幫助的農戶成立的。我們就是要帶領大家走出一條互助互利的路子。否則,還不如各管各的,找這么多麻煩做么子?”

  馬垃的話邏輯性很強,谷雨覺得句句點倒了自己的心坎上。他承認,自己還是過于性急了些,做事情往往憑一時的熱情,缺少馬老師那種沉穩、理性和務實的作風。這也正是他一直從心里佩服馬垃的地方,也是他下定決心留在神皇洲的原因。他覺得,馬垃身上有一種奇特的魅力,正是這股魅力,使他從中學時代開始起一直為之深深吸引、著迷,直到現在愿意死心塌地地追隨……

  自然,馬垃也從谷雨的一言一行中感受到了他對自己的信賴。他喜歡這個比自己小不到十歲的學生。他甚至想,如果沒有谷雨這些日子經常跟自己一起讀書看報、談天說地,一聊就是大半夜,他會多么孤獨,而且多半不會想到搞什么合作社呢。在馬垃心里,他已經不只是把谷雨當做自己的學生,而是看做朋友,一個志同道合的朋友了。這種關系,讓他不由的想起從前他自己跟逯老師之間那種親密的友誼,同樣是師生,同樣相差十歲左右。人哪,任何時候都不能沒有朋友。一個在生活中孤獨的人,內心里可不能孤單。孤獨是一種可怕的銷蝕劑,在其中浸淫久了,心靈會漸漸生銹,變得頹廢起來。所以,人總得找個伴兒,比如書,比如朋友。有了這兩樣,他就可能重新振作,將自己的生命與更多人的生命聯系在一起。那樣,他就算真正擺脫孤獨了。

  馬垃知道,為了吸收和號召更多人入社,這些天谷雨和他的媳婦茴香在村里幾乎挨家挨戶地宣傳動員,辛苦自不必說,還受了不少人的冷言冷語,似乎是擔心挫傷谷雨的積極性,他變換了一種語氣,說:“萬事開頭難,對合作社來說,現在最重要的是找準目標,一件事一件事,一步一個腳印地做下去。”

  經過馬垃的一番循循善誘,谷雨重新變得振作起來。他放下蒲扇,停止了腰板:“馬老師,你說吧,接下來咱們先做那幾件事?”

  馬垃思索了片刻,豎起一根手指頭來,“這第一么,先把幾家的旱田搞成水田,爭取今年種一季水稻。至于種子嘛,我們直接去長沙購買最新的雜交晚稻,從明年開始種……”

  “你是說,我們今后不種棉花了,全部改種水稻?”

  “對,要想實現三年收入翻兩番,這是至關重要的一步。”馬垃用肯定的語氣說,“棉花和小麥的價格都是由全國乃至國際市場決定的,天南地北差不多一個價,農戶沒有定價權,水稻呢,不同的稻谷價格差距很大。你去過城里的大超市吧,那里面的稻谷分不同的檔次。有的價格相差十幾倍。如果我們能種出既好吃,口感又好的品種,就能邁出比現在高得多的價錢來……”

  谷雨在廣東打工時,的確曾經在超市里見過那種包裝很精美,價格也很驚人的大米。但他還是有點疑惑,“種么樣的稻谷才值那么高的價錢呢?”

  馬垃顯然早已成竹在胸,“這種水稻叫有機大米。我看過不少這方面的信息,現在城里那些有錢人都不吃化肥農藥種出來的大米,都喜歡吃用有機肥種出來的大米。他們叫‘有機大米’……”

  “現在種糧食不用化肥行嗎?”谷雨將信將疑。

  “怎么不行?以前咱們農村種莊稼不都是用的農家肥,也就是有機肥料么。”馬垃見谷雨還是不大理解,轉身去了一趟樓上的書房,下來時,手里拿著一摞書刊,“喏,我剛才講的都是從這些書刊中知道的,你回去好好看看。然后咱們再一起商量改種有機大米的具體措施……”

  兩個人又說了一會兒話,谷雨就抱著那摞書離開了。出門時,他又想起了什么:“馬老師,我上次見你書房里有一本《平凡的世界》,能不能借給我看看?”

  馬垃疑惑地說:“你不是看過這部小說么?”

  “是呀,我以前在廣東打工時還買過一本,被工友借去后就沒還回來。”

  但馬垃從書房里下來時,拿給谷雨的除了《平凡的世界》,還有一本《創業史》。“這本小說我年輕時就看過,不知看過多少遍了。你最好也看看……”

  谷雨接過書,高興地“哎”了一聲。他覺得,馬垃的口氣像當年在學校時給自己布置作業。他喜歡這種師生的感覺,類似于兄弟或者師徒。

  晌午后的陽光太強烈了,整個世界像著了火一樣,亮得晃眼。馬垃站在門口,看見谷雨懷里抱著那摞書,順著向堤腳向村子里走去,他目送著這個愛學習、愛思考的小伙子走遠,直到完全從視野里消失……

  馬垃轉過身正要回屋時,聽見背后傳來一陣狗吠。他回頭一看,見“社員”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翹起尾巴,沖自己呲牙咧嘴地汪汪直叫。他有好長一陣沒見到“社員”了,便親熱地伸出手去想摸它一下,但“社員”后退一步,警惕地瞪著它,仿佛不認識他了似的。

  這當兒,大碗伯背著手,從屋子的另一側走出來,對馬垃說:“么樣子,‘社員’都不認得你了吧!”

  馬垃趕緊請大碗伯進門。“是您哪,這大熱天的,您快進來……”

  “我還以為你把我忘掉了呢!”大碗伯的生聲音里帶著一絲嘲弄的味道。

  因一直忙著合作社的事兒,馬垃很長一陣子沒上大碗伯那兒去了,而在以前,他是隔三差五都要去大碗伯那兒走走的。

  “我給您倒一碗涼水。”馬垃說著,就要去廚房里給大碗伯打水喝,但大碗伯攔住了他,“別呀,大忙人!我過來就是問你個事。”

  “么子事呀,大碗伯,你說么。”

  “好你個垃子,弄這么大的動靜,也不跟我通個氣,你眼里還有沒有你大碗伯?”大碗伯一副興師問罪的口氣。“你給我說說,你那個合作社是個么子情況?”

  馬垃不明白大碗伯是什么意思,支吾道:“這個……”

  “連曹廣進這么差火的人,你們都讓他入了社,卻單單把我忘掉了一邊,是嫌我老了么?”大碗伯氣咻咻地說,胡子一翹一翹的。

  原來是這樣。馬垃明白過來后,陪著笑臉道:“是這么回事,這件我心里也沒個底,所以不敢打擾您老人家,再加上前一陣子你身體不大好……”

  “我身體不大好,我那兩頭豬是你幫我喂的?”大碗伯不服氣地說,“垃子,這合作社我比你了解,當年神皇洲成立第一個合作社時,我可是最先發起成立的,縣里還發了我一張大獎狀呢!”

  “那時候的合作社跟我們現在這合作社不是一回事呢。”馬垃想認真地解釋一番,可大碗伯把手一揮,自信地說:“么子不一樣的。我就曉得,這世界上的事萬變不離其宗,不就是互相幫村么。還不跟我們當年搞互助組差不多……”

  馬垃承認,大碗伯的話也沒什么錯,所以就不再進一步解釋。

  “我今兒就是來向你這個大理事長申請入社的。”大碗伯像個小孩兒那樣,一點也不服老,一邊說一邊拍打著胸脯,“我不跟曹廣進比別的,就比養豬,他家哪那一年的豬比我的豬大?想當年,我在大隊養豬場當場長,哪頭豬不長一百多斤……”

  馬垃有些哭笑不得。但他心里忍不住又感到高興。合作社才剛剛成立,就有人搶著要參加,難道不是好事嗎?不過,大碗伯七十多歲了,年紀是有些大,他當支書的兒子郭東生也不會同意吧。當然,以大碗伯的經驗和資格,給合作社當個顧問什么的綽綽有余。他心里這么想著,話也就脫口而出:“大碗伯,我也正尋思,等過幾天專門向你請教呢,要不您給我們當顧問么樣?”

  大碗伯一聽,剛來時的那股火氣全消了。“顧問不顧問沒關系,只要把我當成你們合作社的人就行。要論起莊稼活上的事兒,我可比他曹廣進里手,當年在生產隊,哪一樁活路我都比他強,不信,你去問趙廣富,趙算盤……”

  馬垃見大碗伯那股孩子氣的認真勁兒,不由得哈哈大笑起來。很久以來,他都沒有這么開心地笑了。

  這天晚上,馬垃怎么也睡不著。滿腦子都是白天成立合作社的場景。后來,他起床走出屋外,來到樓頂的露臺上。四周一片寂靜,遠處的村莊黑魆魆的,宛如一艘巨艦。誰家的狗發出幾聲汪汪的吠叫,屋頂上的風車在夜風中緩慢地轉動著,發出吱呀吱呀的響聲,仿佛在唱一首歡快的歌。這一切,都更加襯托出夜晚的幽深。回到神皇洲已經兩年多的馬垃,從未像今天這樣感到興奮難平。他無法解釋自己為什么會這樣。就像他一時半會同樣說不清楚自己為什么要跟谷雨一起張羅成立合作社一樣。

  后來,馬垃回到自己的房間,從枕頭邊拿起一本《安娜.卡列尼娜》翻開。很快,他就被其中的一段文字吸引了:“列文頭一次清楚地意識到,要把如此乏味、空虛、不自然的獨身生活變成這種勤勞、純潔、集體的美好生活,關鍵全在自己……”馬垃順手拿過一支圓珠筆,在這段文字下面劃了記號。“勤勞、純潔、集體……”他念叨著這幾個詞兒,并且把尾音落在“集體”兩個字上,細細地咀嚼著。無論如何,作為一個已經過了四十歲的男人,應該按照自己的意愿去生活了。馬路想到這兒,抬起頭來,臉上浮現出堅毅的神情。他做了個深呼吸的動作。夜已經很深了。江上穿過輪船駛過的轟鳴聲,聽上去仿佛來自遙遠的天邊,又近在咫尺。

  多么空曠而又充實的夜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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