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在城里,他只不過是一個比稻草還要輕的民工,
跟一只螞蟻和一條狗差不多……
送走李海軍和滿月,馬垃簡單地煮了碗面條吃了,回到樓上的書房,開始看書。他看的是一本《土壤學》。最近,馬垃每天忙完農活,剩余的時間都用來看書,差不多把農學專業的課程從頭至尾學了一遍。這也算是他對自己當年沒上農學院的一點補償。更重要的是,他越來越習慣這種傳統文人的耕讀生活方式了。當然,他從來就不是什么“文人”。但這絲毫不妨礙他骨子里一直存在的文人趣味。他已經不知不覺跟自己的過去告別,差不多忘掉了他曾經作為一個商人跟隨逯老師經歷過的那一切。大概正因為這一點,他對今天下午李海軍的那番話缺少基本的認同感……
然而,李海軍的到訪還是給馬垃心理上帶來了不小的沖擊,以至他看書老是分神。雖然眼睛盯著書本,耳邊卻是李海軍那雄心勃勃、慷慨激昂的話語,還有那個似曾相似的武漢知青辜朝陽的名字。WTO。跨國公司。資本下鄉。第二次下鄉。種子推廣項目……這一連串新鮮或似曾相似的詞語像蜜蜂一樣在他耳邊飛來飛去。看來,資本這頭每一個毛孔都寫滿貪婪的巨獸開始幫目標轉向農村這片尚未開發的處女地了。馬垃想。只是他沒有料到的是,率領那頭巨獸一馬當先的竟然是當年在“廣闊天地”插過隊的那批知青。區別只是,從前他們是以“接受再教育”的名義,現在則是扛著資本的大旗。至于是來馳援的“救世主”,還是來掠奪的“強盜”,只有他們自己心里清楚。馬垃心里產生了一種近乎本能的警覺。作為一名曾經的“企業家”,他知道這么些年中國有多少人是靠炒賣城市的房地產一夜暴富,又有多少地方政府的GDP是靠出讓土地維持高速增長的。當房地產經濟走到盡頭時,城里的土地資源瀕臨耗盡,那些人就該把下一個目標轉向農村了。這是資本的必然邏輯,誰也擋不住。尤其對農村來說,這么多年分田到戶的小農作業方式,已經讓農民變成了一群毫無集體意識和自我保護能力的散兵游勇,在資本和科技的聯手進攻面前,根本就沒有還手之力。當然,對于李海軍說的什么“抗蟲棉”推廣項目,他還似懂非懂,不甚了然。他還不能馬上分辨出這是一種真正造福農民的天賜良機,還是一種可能帶來空前危機的滅頂之災。他得盡快弄清楚這些個“最新科技產品”究竟是什么玩意兒。無論如何,他現在是這塊土地上的一份子,如同一個兒子,即便身單力薄,也應該盡一切努力保護年老體弱的母親不受傷害,但到底用什么辦法去“保護”,他也不知道……
馬垃的思緒像一匹脫韁的野馬,在曠野里信馬由韁地行走著。如果不是樓下突然響起一陣敲門聲,他真忘記了自己身在何處。
來人是谷雨。
這個昔日的學生自打從廣東回來后,隔三差五都要到馬垃這兒轉轉,不是借書,就是商量一些他認為很緊要的事情。這個剛剛三十歲出頭的青年農民在內心里還把馬垃當做自己的老師,遇到什么麻煩事兒總是首先要找他,而不是跟媳婦茴香說,好像離開了馬垃,他都不會走路了似的。弄得茴香忍不住酸溜溜的,“你這么依賴馬老師,咋不搬去跟他過日子咧?”谷雨沖他撇撇嘴巴:“怎么吃醋啦?跟你說,要不是馬老師回神皇洲了,我也不會留下來呢……”茴香聽了,心里雖不受用,卻知道丈夫說的是實話。她明白那個在神皇洲人眼里有點兒難古怪的“馬老師”在谷雨心中的分量。作為女人,茴香起初并不理解丈夫對一個男人會有這種奇怪的“依賴”。但時間久了,她慢慢明白了一些什么,也就釋然了許多,甚至跟谷雨一樣,也對“馬老師”產生了某種依賴和信任,遇到琢磨不透的事情,不用谷雨說話,還會主動提醒他:“去問問馬老師吧,順便給他帶一把豆角去!”她聽谷雨說馬垃的菜園子拾掇的不咋樣,有時還得去鎮上買菜,一日三餐經常吃面條對付。也難怪,男人總歸不如女人會照顧自己么。所以,每逢谷雨去馬垃那兒,茴香都要從菜園子里摘點兒時鮮蔬菜讓他給帶去……
“谷雨,門沒有閂呢,你自己上來么!”馬垃走出書房,站在陽臺上朝下面親昵地招了招手。
過了片刻,隨著一陣咚咚的腳步聲,只穿著背心和短褲,趿拉著拖鞋的谷雨就從樓梯口冒了出來。他一看見站在門口迎接自己的馬垃,就扯著嗓子說:“馬老師,你還沒睡吧?反正我睡不著,今兒要是不跟你聊聊這事兒,一整夜我也合不了眼的!”
馬垃探詢地注視著自己從前的學生,“什么大事,把你搞得心急火燎的呢?”
谷雨揚了揚手里拿的一份《農村新報》,“你還是先看看報紙上的這條新聞吧!”
這份報紙是馬垃訂的,鄉郵員每次都只送到村部,谷雨家離村部近,他每次替馬垃把報紙帶回來時,總要順帶把報紙看一遍。
從谷雨手里接過報紙,走進書房,湊近顯得有點兒暗淡的電燈,按照谷雨的指點,看到了一條新聞報道《梨樹縣農民專業合作社雨后春筍般涌現》。
“瞧瞧,一個縣就成立了一百多家農民專業合作社,咱們這兒卻還是單門獨戶各顧各的,真夠落后的啊!”谷雨指點著那條新聞,一屁股坐在書桌邊的凳子上,嘴里一會兒發出嘖嘖的贊嘆,一會兒又長長地嘆息。
馬垃捧著報紙,把那篇簡短的新聞看了三遍。好像生怕漏掉每一個字和標點符號似的。看完后,他像在思考著什么,好長一段時間沒說話。
谷雨等不及了,催促道:“馬老師,你對這條新聞是么樣想的,說說么!”
馬垃反問了一句:“你說說看,你是么樣想的?”
谷雨撓了撓亂糟糟的頭發,吭哧地說,“除了向人家學習,還能么樣?辛辛苦苦種出的莊稼,只能等著那幫二道販子上門收購,連討價還價的資格都沒有,到頭來連本錢都賺不回來。照這樣下去,哪個年輕人愿意留在家里種地呢?”
“谷雨,你說到點子上了。”馬垃嘴角露出一絲笑意,把那張報紙往書桌上一放,若有所思地說,“歸根結底,農民要想抵御市場風險,掌握生存主動權,唯一的出路就是像梨樹縣農民那樣,重新組織起來!”他從書架上抽出一本顏色泛黃的《毛澤東選集》, “《毛選》第五卷里有一篇《組織起來》就是專門談農業合作社的。當然,這里的‘農業合作社’跟現在的‘專業合作社’不完全是一回事,但本質上是相通的。”
谷雨把書拿過去,信手翻了幾頁,抬起頭來疑惑地瞅著馬垃,“馬老師,你是不是早就在琢磨合作社的事兒了?”
“我也拿不準。現在的合作社,畢竟是個新鮮事物呢。”馬垃微笑地看著谷雨,“不過,谷雨,你今天的態度倒是堅定了我的想法……”
“馬老師,你到底是么子想法呢?”
“這個,還考慮的不成熟。”馬垃微微一笑,“等我想出個眉目了再告訴你……”
谷雨從馬垃的話音里聽出他一定在思考什么重大的事情,他甚至已經猜出了什么。像馬老師這樣的人,遲早會干出一番了不起的大事來的。谷雨越來越堅信這一點。
過了一會兒,谷雨想起什么似的岔開話題說:“剛才,我看見滿月和一個男人在村子里轉悠,看上去很親熱……”
“是么?”馬垃輕輕哦了一聲,看見谷雨的臉色忽然變得有些抑郁起來。他這才依稀想起谷雨和滿月從前的那段戀愛經歷,伸手拍拍谷雨的肩膀,嘆了口氣,說:“這么多年了,你還沒忘記滿月……”
“看得出,她和那個男人關系不一般。”谷雨喃喃道,“可他們年紀相差得也太大了……”
馬垃默默注視著谷雨,沒有做聲。他似乎是第一次發現自己的學生是一個如此癡情的人。
“可滿月都過三十了。”谷雨自言自語地說“她真該成家了……”
這天晚上,谷雨在馬垃那兒待到很晚,回家時都快半夜了。幾個孩子早睡了,茴香卻還沒有睡。要是往常他去馬垃那兒聊天回來得晚,茴香早睡了,今兒干嘛等他呢?谷雨有點納悶,脫掉衣服,正要躺下,茴香卻用手揪了下他的胳膊,小聲卻咄咄逼人地問:“你去哪兒了,這么晚才回來?”
谷雨覺得滿頭霧水。“瞧你問的,我除了去馬老師那兒還能去哪兒?”
“聽說趙滿月回來了,村里有人看見他和一個男人胳膊挽著胳膊在野地里轉悠呢!”茴香的語氣有點像審犯人。“你沒跟滿月去野地里私會?”
谷雨一聽,哭笑不得地說:“你也沒問問那男的多大年紀了,就瞎猜亂疑的,你當我還在念中學么?”
茴香像被什么噎住了似的,一下子沒話了。
對于媳婦莫名其妙的吃醋,谷雨雖然有點生氣,但心里卻特別受用。他和滿月那段懵懂的戀情已經過去十多年,他自己差不多都已經淡忘了。今天傍晚在村口遠遠的一瞥,才依稀勾起心底的那份情愫,但那也不過像村前屋后裊裊的炊煙,微風一吹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他沒想到茴香還在為這個吃醋。看來,這個女人是在心底里看重自己。如果在城里,他只不過是一個比稻草還要輕的民工,跟一只螞蟻和一條狗差不多,就是死了也不會有人拿眼瞭一眼。也只有在茴香心目中,他才是個有分量的男子漢。這讓他感到了些許做人的尊嚴;這種做人的尊嚴,也只有在這塊生養他的土地上才可能獲得……谷雨的心里變得柔軟起來,他下意識地攬過茴香光著的胳膊。但這時茴香已經睡著了,頭微微歪著,趴在他的胸前,發出一陣輕微的鼾聲,伴隨著幾個孩子均勻的呼吸聲,屋子里像在演奏一場音樂會。谷雨凝神傾聽著,感受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親情。忽然,他聽到腦子里響起一個聲音:“如果不能讓媳婦和孩子過上體面地生活,你還算什么男人呢?”他腦子里浮現出今天晚上和馬老師的那一席暢談。是啊,就算是為了媳婦和孩子,他也應該跟著馬老師一起做點什么,嗯,大張旗鼓地干一場!想到這兒,谷雨覺得自己的身體像一只打足氣的皮球,漸漸充滿了力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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