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海軍滿口的政策語匯,聽起來不像一個小商人,
倒像個級別不低的領導干部……
下午,李海軍讓滿月帶路,去探訪昔日的學生馬垃。
畢竟回城二十多年了,跟當年插隊時相比,神皇洲的村容地貌都發生了巨大的變化,當他穿過村中那條坑坑洼洼的小路,深一腳淺一腳地向江邊走去時,眼前的房屋和人的面孔都讓李海軍感到陌生,以至他懷疑自己以前是否真的到這個村子里插過隊。似乎是為了驗證這一點,他漫不經心地問滿月:“你熟悉馬垃這個人么?”
滿月說:“他在鎮中學教高中時,我在念初中,雖然他沒教過我們,但也算是我的老師呢……”
兩個人一邊說一邊走,不一會兒就到了江堤邊。繞過一座低矮的柳樹林,他們就看見了那幢帶風車的房子。房子坐落在堤腳下,面朝著大片的稻田。屋頂上的那架風車在微風中緩慢地轉動著,風車是木制的,上過桐油,在陽光的照射下,散發出古銅色的光澤。遠遠望去,像一只展翅欲飛的大鳥,蟄伏在堤腳下,顯得有點兒孤單和落寞……
馬垃正在屋后頭的草莓苗圃里除草,手上沾滿了泥巴。對于李海軍的突然造訪,他顯然很意外,顧不上洗手,忙著請兩人進屋,眼光一邊瞟著親昵地跟在李海軍旁邊的滿月,“李老師,這位是……”
“馬老師,你不認識我了么?”滿月不等李海軍開口,就搶著說,“我是滿月,你在鎮中教書時,我正念初中呢!”
“哦哦,滿月,長這么大了,都認不出來啦。前些日子,我還聽郭支書說你要回來過端陽節呢。”馬垃搓著手一邊說,一邊把目光轉向李海軍,臉上掠過一絲疑惑,“李老師,你們這是……”
李海軍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把滿月的一只手拉過來輕輕拍了兩下,說:“哈哈,滿月是我的未婚妻,我這次是來拜見老丈人和岳母娘的……”
滿月不好意思地把手掙脫出來,嗔怪地白了李海軍一眼,“老李,莫瞎說,我爸媽還沒表態呢!”
趁滿月一個人去外面閑逛,馬垃洗完手和臉,這才跟李海軍來到二樓的書房。
李海軍瞧著這間雖然凌亂卻頗有書香氣息的書房,從堆滿書刊的桌子上信手翻閱著,“嗬,都是好書呢!你這次回鄉,是想做‘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陶淵明,還是要做一個學者呢?”
“李老師你這是夸我還是罵我?”馬垃連連擺手,“我也就是一個刑滿釋放人員,種幾畝地,養幾頭豬罷了,哪里稱得上什么學者?”
兩人說笑了幾句,李海軍這才收斂起笑臉:“我可不只是跟你扯幾句閑話,我有正經事跟你聊。”
這個仲夏的午后,李海軍和馬垃聊了很久。確切地說,大部分時間是李海軍在說話,馬垃豎著耳朵在聽。這倒符合他們倆從前的師生關系。李海軍說話的口吻,也的確像老師向學生闡述某個觀點,又像一個革命家在傳播革命真理,并且不斷地從一個話題轉到另一個話題,速度之快,幾乎讓馬垃有些跟不上。他從中國加入WTO,轉到“三農”危機,再到‘十六大’的召開。“物極必反,否極泰來。危機到了一定的階段,就會出現新的機遇。這就叫辯證法!”李海軍滿口的政策語匯,聽起來不像一個小商人,倒像個級別不低的領導干部,馬垃越聽越覺得糊涂,不知道這跟一個小商人有什么關系。
李海軍看出了他眼里的疑惑,“哦”了一聲,“我忘了告訴你,我現在主要做農機和抗蟲棉推廣項目。眼下的農村表面上危機重重,可滿地都是機會,對于我們這些企業家,農村可真的是一個大有作為的廣闊天地,就看誰的步子邁得快嘍!”李海軍越說越興奮,在屋子里走來走去,嘴里又蹦出一個新詞:“這就叫‘資本下鄉’??!既然叫資本,當然要憑實力說話,資本越雄厚越好辦事,辦大事!”李海軍像透露什么秘密似的,突然壓低聲音,“馬垃,實話告訴你吧,我現在負責的這個種子推廣項目,可是有大資本做靠山呢。說起來,幫我找到‘靠山’的這個人沒準你還聽說過。”李海軍賣關子似地停頓了一下,“當年,來河口公社插隊的武漢知青中有個叫辜朝陽的高干子弟,在河口中學當過半年的體育教師……”
“辜朝陽?”馬垃覺得這個名字有些耳熟,一時卻又想不起來。
“也難怪,那時候你還小。”李海軍說,“可你總還記得慕容秋吧,當年,她可是你哥哥的夢中情人啊!”
我當然記得……馬垃怔怔地想。他腦子里珍藏著有關哥哥的一切記憶,其中,哥哥和慕容秋的那段曇花一現的戀情始終占據著特殊的位置,他像對待一件圣物似的默默守護著,很少主動對人提及?,F在,他從李海軍說的“夢中情人”幾個字中聽到了一絲酸溜溜的輕佻意味,不由皺了皺眉頭。
“辜朝陽就是慕容秋的丈夫。不過現在應該稱‘前夫’,他倆早就離婚了。”李海軍并未察覺到馬垃的表情,繼續說,“這個辜朝陽可是個非同一般的人物,他爸是個老干部,級別很高,現在不少省領導都是他爸培養的。當初,辜朝陽就是憑他爸的關系,來河口公社插隊不到半年,就推薦上大學了。他現在是美國杜克公司中國區的總干事,專門負責項目投資,手里掌握著多少個億的資金,連省長市長都得圍著他轉,至于縣長么,恐怕連他的面都難得見到。當然,辜總這個人還是蠻講感情的,雖然插隊不到一年,可他還是把沿河縣當做第二故鄉,給楚風集團注入了一筆大資金,使咱們縣這家名聲在外,其實一直在虧損,眼看快要倒閉的企業起死回生了……知道負責引進這筆投資的是誰嗎?你大概猜出來了,就是你那位老同學丁友鵬,丁副縣長。我聽說他是通過韓鵬副省長才和辜朝陽搭上關系的。韓副省長曾經是辜朝陽他爸的下屬。關系夠復雜的吧?不管通過什么關系,丁副縣長給咱們縣的經濟發展立了一大功……要說辜總這個人還真重感情,他來考察楚風集團項目的頭一天,就向丁副縣長提出要見我。說來慚愧,當年在我和辜總并沒有太深的交情。武漢知青和沿河本縣知青搞不到一起,經常打架斗毆。我倆就是在一次斗毆中的認識的。那次,辜總讓丁副縣長派人找到我,把我接到縣政府的賓館住了一晚上。承蒙辜總抬愛,他主動提出讓我參加了一個全球性的種子推廣項目。我這么一家小公司,如果不是辜總,怎么可能有機會參與跨國公司的項目呢?……”
李海軍一口一聲“辜總”,滿臉感激涕零的神情。不過,在他拖泥帶水、枝枝蔓蔓的講述中,馬垃的腦子倒是漸漸清晰起來。
“辜總說,中國加入WTO之后,農村將成為一個巨大的市場。國際資本已經開始把目光投向這個大市場,國際資本!聽聽就夠嚇人的吧?”李海軍像驢拉磨似的在屋子里走動,由于興奮,呼呼地直喘粗氣。他突然在馬垃面前站住,雙目炯炯發亮地盯著他,詭譎地一笑:“你知道我為什么要對你談這樣深刻的問題嗎?”
馬垃看著那張離自己很近的微胖而白皙的臉,一時找不到合適的答案。但李海軍似乎也沒指望他回答什么,“當然不僅因為你當過我的學生,還因為你曾經是個有抱負的企業家……這就叫惺惺相惜?。?rdquo;他用賞識的目光注視著自己從前的學生,“你總是這么一副淡定沉著的神情,從小就這樣。這一點跟你哥不一樣。你比他內向多了……我就喜歡你這一點。我相信你還會干出一些非同凡響的事業來,”他親昵地拍了拍馬垃的肩膀,“你要是信得過老師的話,咱們一起干吧,咹?”
對于李海軍的邀請,馬垃感到有些突然。對方滔滔不絕說了一大串,聽起來云山霧罩,不著邊際。憑直覺,他覺得自己跟這位從前的老師不是“一路人”。我可能要辜負你一片好意了。他怔怔地想,心里為不知如何答復對方而為難。不過,李海軍似乎也并沒期望他馬上回答什么。也許那只是一句順口話,說完連他自己都忘了吧?做生意的人都如此。很多話都不能當真的。以前跟逯老師混跡于商場時,馬垃對此深有體會。
“想不到五十歲了,還要回到廣闊天地……”李海軍壓根兒沒有察覺到馬垃的心思,躍躍欲試地說,“就當是第二次上山下鄉吧!不過,這一次我可不是為了接受再教育,而是帶著最新科技成果和國際資本馳援貧下中農來啦……”
說完這句自以為幽默的話,李海軍哈哈大笑起來。他呡了呡干燥的嘴唇,這才意識到只顧說話,連水都沒喝一口,遂用調侃的語氣說:“馬垃,來了客人,怎么也不給泡杯茶?”
“看起這人,光顧著聽你說話,把這事兒都忘了!”馬垃有點兒不好意思,趕緊起身去泡茶,“不過,我這兒沒什么好茶葉……”
“算了,我也不指望你有什么好茶,來杯白開水就行。”李海軍豁達地擺擺手,不無炫耀地說,“哪天你去縣城,我陪你慢慢品茶。我家里什么樣的好茶都有,農井、鐵觀音、普洱,應有盡有,還有一套景德鎮的茶具……”
沒多會兒,馬垃就從樓下端了一杯白開水上來了。李海軍實在渴了,一口氣喝掉了大半杯,他掃了一眼凌亂的屋子,關心地問:“你還沒成家吧,這么大一棟房子,沒個女人怎么行?要不要我幫你在城里找個媳婦?我認識的漂亮姑娘可不少,要不我也不會找到滿月……”
李海軍說得很認真,絲毫不像開玩笑。但馬垃淡淡笑一笑:“謝謝。這么多年,我一個人過習慣啦。”
李海軍注視著馬垃,似乎想從他臉上揣摩出剛才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馬垃,按說你是見過大風大浪的人,可你這個60后,在對待家庭和生活方面,還不如我這個50后想得開呢!”
馬垃覺得,李海軍的感慨多少有點兒矯情,跟他的年紀不大相稱。他嘴巴蠕動了一下,似乎想為自己申辯什么,這當兒,滿月回來了,她一進門,就像報告喜訊似的說:“馬老師,我剛才在江邊看見一片桃園,認不清是桃樹還是橘樹,那是您種的么?”
“那是獼猴桃。”馬垃說,見滿月飽滿的額頭上冒出一層細汗,問了句,“你要不要喝口水?”
滿月瞟瞟李海軍:“不了,老李,聊完了么?我們回家吧?”
李海軍沒有回答,而是接著滿月剛才的話茬兒,很內行地說:“獼猴桃又叫奇異果。前幾年我去新西蘭旅游,見到過大片大片的奇異果樹。這種水果的養生價值極高,在新西蘭很受歡迎,比中國國內還緊俏……馬垃,你不愧是當過企業家的,投資眼光絕對超前!”他說完這句話,頗有紳士風度地牽起滿月的手,往門口走去。
馬垃把李海軍和滿月一直送到樓下,臨分手時,他猶豫著是不是該把自己在武漢見到唐麗娜的事告訴李海軍。但他瞧著兩個人纏綿的樣子,便打消了這個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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