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縣里和公社的干部每年相當一部分時間
都泡在農村,現在呢,一切都顛倒過來了……
跟包小立分手后,馬垃開著農用車,向郭東生家駛去。
郭東生的家在老街和新街之間的一條水渠旁邊,與酒廠相隔不到兩百米。房子是一棟新蓋不久的三層樓房,門臉的墻面貼著彩色馬賽克,天晴時陽光一照,熠熠生輝,頗有些氣勢。馬垃第一次造訪郭東生家時,就被這種“氣勢”鎮住了。他很難把這幢漂亮的樓房跟郭東生的“村支書”身份聯系起來。那一次,他不加掩飾地表示了自己的驚訝。但郭東生說像他這樣在鎮上做了樓房并住在鎮上的村支書,河口鎮有好幾個。“現在老百姓嘴里流行一句順口溜,市里的干部在省城住,縣里的干部在市里住,鎮里的干部在縣城住……”郭東生自嘲地說,“像我們這些連芝麻官都算不上的村干部,住在鎮上不是順理成章么?”瞧著這位神皇洲的村支部書記理直氣壯的神情,馬垃無言以對。他記得小時候,縣里和公社的干部每年相當一部分時間都泡在農村,現在呢,一切都顛倒過來了……
郭東生去鎮政府開會還沒回來,家里只有他老婆一個人。對于馬垃的到來,郭東生的老婆只是不冷不熱地招呼了一聲,雖然是吃中飯的時辰,但一句“吃了么”的客套話都沒有,順手給他端了把椅子,就自己上樓去了。
雖然馬垃和郭東升曾經是親密無間的發小,但對他這個老婆卻不熟。只知道她叫張玉蘭,是個長得白白胖胖的女人,出嫁前曾經當過鄰村的婦女主任,郭東生結婚時,馬垃已經從河口中學辭職,跟著逯老師下海經商了。兩口子很有福氣,生了一兒一女,兒子在部隊當兵,去年才回來,在沿河縣城最大的企業楚風集團上班,女兒前兩年考上了大學,光請客就請了幾十桌,鎮領導和四鄉八村的干部都來了。就這一點,就可以看出郭東生在河口鎮上也算是一個非同凡響的人物了。剛回神皇洲時,馬垃見大碗伯放著兒子寬敞的樓房不住,卻寧愿一個人住在堤上那座破舊的哨棚里,心里很納悶,后來才知道真正的原因是大碗伯跟兒媳婦一直不和,至于為什么不和,他也弄不清楚,聽說孫女上大學請客時,郭東生三番五次去請大碗伯,這個倔老館子硬是沒有去,搞得郭東生很沒面子,人前人后都有些抬不起頭來……
馬垃一個人坐在在空蕩蕩的客廳里,打開帶在身邊的報紙兀自看起來。很快的,他就被報紙的內容吸引進去了,以至郭東生騎摩托回來也沒察覺。
郭東生一邊停放摩托,一邊向他打著招呼,“玉蘭呢,他怎么沒給你弄飯吃?”
“噢,我在街上吃過了。”馬垃把目光從報紙上挪開,打量著風塵仆仆的郭東生,“你要是再不回來,我就走了。”
郭東生拉過一把椅子,在馬垃對面坐下來,從襯衣口袋里摸出一支煙叼在嘴里,自己點燃,深深吸了一口。“你是無事不登三寶殿,找我有么子事說吧!”
馬垃說:“也沒什么事,就是想跟你聊聊。”
郭東生有點意外地“哦”了一聲。他掀起眼皮瞟了馬垃一眼,“我聽說你忙得很,今天怎么會有這個閑工夫?”
“我再忙也沒有你忙啊,除了村里那一攤子,還要管自己家的事……”
“你這是夸我還是批評我呢?”郭東生似笑非笑地說,“下這么大的暴雨,村里的莊稼一定淹得不輕,我開了一上午的會,還沒顧得上去村里看看受災情況……”
“我的確有一段日子沒看見你回神皇洲了。”馬垃說,“大碗伯說自從你在鎮上安家后,回一趟村就像走親戚……”
“我爹這是擠兌我咧。”郭東生不以為然地說,“我爹一直反對我在鎮上蓋房子。他還以為我這個村支書就得像從前一樣下田干活。他那個腦筋還停在過去……”
馬垃從他嘴里聽出了一絲嘲諷的味道,不易察覺地皺了皺眉頭。但郭東生并沒有注意他的表情,而是繼續為剛才馬垃那句話替自己辯解:“其實,我早就不想干這個村支書了。這份差事沒一點油水不說,還盡得罪人。這些年,鄉親們種田本來就不掙錢,交完公糧稅費,連填飽肚子都難,可如今的世道就這樣,能怨我么?”
郭東生的這些牢騷話,馬垃已經不是第一次聽到了,但他并不想馬上打斷對方。對于這個兒時的朋友,他始終懷著一種兄弟般的感情,盡管離開神皇洲這么多年,時間在他倆之間豎起了一度厚厚的壁壘,眼前的郭東生許多言行舉止都讓他感到陌生,他為此有些惶惑,想找機會跟郭東生聊聊,但一直沒找到合適的機會。
“國家就要取消農業稅了,”馬垃突然說,“你這個村支書以后的工作也應該輕松起來了吧?”
郭東生滿臉驚訝地看著他,“我今天上午開會才聽說這個消息的,你是么樣曉得的?”
“哈哈,這已經算不上什么新聞了。”馬垃順手拿過剛才正在看的一份報紙,輕描淡寫地說:“中央十六大一開完,報紙上就開始連篇累牘地討論‘三農’問題,首當其沖的就是取消農業稅呢……”
聽了馬垃的話,郭東生忽然意識到,眼前的這個人可不是一個普通的農民。談論起國家大事來,自己可不是他的對手,就像當初在一個班上念書,每次考試他都在班上遙遙領先,把自己甩出去一大截那樣。更不用說他考上了沿河縣師范,后來又下海經商,做出了那么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當然,他最終栽了跟頭,蹲了那么多年的班房,但無論豎著躺著,他都曾經是神皇洲,不,在河口鎮甚至沿河縣一個不能小瞧的人物。不錯,眼下馬垃承包了神皇洲的外灘,名義上是自己管轄之下的一個村民,可誰也不信他會在土坷垃里刨一輩子的食。馬垃和他那個死去的哥哥馬坷那樣,注定不是那種庸庸碌碌的人。就像父親多年前說的:“這兄弟倆干什么都與眾不同,不管是死啊還是活,都轟轟烈烈的……”父親每次提起馬家兄弟,都是這么一副贊賞的口氣,讓郭東生覺得很沒面子。這使他對馬垃的態度一直很矛盾,馬垃一起一落的經歷使他覺得匪夷所思,馬垃回到神皇洲的一舉一動,同樣讓他捉摸不透。馬垃提出要承包外灘上的荒地,他固然給予了力所能及的幫助,但那只不過是他這個村支書職權范圍內的事兒,他內心里其實充滿了種種戒備和疑慮,像對待一個不速之客那樣,時時都在小心翼翼地提防著,仿佛馬垃隨時都會干出什么令人目瞪口呆的事情來……
這時,郭東生的老婆張玉蘭聽到他們兩個人的聲音,從樓上下來了。她穿著一件粉紅色碎花格子的睡衣,趿拉著拖鞋,手腕上戴著著兩只玉鐲,耳朵上也戴著兩只碩大的翡翠耳環,人走動時,耳環肥碩的耳垂上晃蕩,頗有些貴婦人的范兒。
“你去樓上把兒子上次帶回來的那盒普洱茶拿來,給垃子泡一杯。”郭東生架起二郎腿,用當家人的口氣吩咐道。馬垃早就知道郭東生平時在家里很怕老婆,大事小事都是老婆說了算,大碗伯跟兒媳不和,很大程度跟這有關。此刻見郭東當著自己在老婆面前擺譜,他暗自覺得有些好笑,本想說自己喝白開水挺好,但猶豫了一下沒開口。
張玉蘭沖郭東生翻了下白眼,似乎想發作,但瞅瞅馬垃,還是忍住了,很不情愿地返身上了樓。
等張玉蘭把茶端上來后,郭東生也自然而然地換了一個話題:“你在外灘上那個獼猴桃園,今年應該掛果了吧?”
馬垃說:“嗯哪,快了……”
“聽我爹說,你還種了草莓,那可是金貴東西,不好伺弄啊!”郭東生信馬由韁地說,那口氣,有點像他平時回神皇洲時走訪村民。
“種著試一試。從前把這叫什么來著,對,試驗田!”馬垃像在課堂上講課那樣習慣地斟酌著字眼,若有所思地說,“現在種地,差不多是用農藥化肥堆起來的,土質也跟以前不一樣了……”
“試驗田?”郭東生聽到這個久違的詞兒,差點兒笑了起來。“你說的是什么時候的事兒啊!現在你試試看,要是缺了農藥化肥,莊稼產量上的來嗎?”他像是掌握了什么真理似的反問道,并且不等馬垃回答,揮了一下手,用毋庸置疑的口氣說,“要是那樣,就更沒有人愿意種田了。”
“道理是這樣,可種出來的糧食不僅難吃,營養差,甚至對人的健康也會有害呢。”
郭東生聽出馬垃并不贊同自己的觀點,但他卻不想爭論下去了。他對這個話題實在沒什么興趣,也說不出什么道道來;豈止“沒興趣”,只要聽到這些跟莊稼活計相關的事情,他就有些心煩。自從把家安到鎮上后,他把家里那幾畝地也轉包給了趙廣富,兒子在縣城上了班,女兒在省城念大學,除了戶口還在村里,他和老婆現在吃住都在鎮上,有時真覺得自己跟神皇洲已經沒有多少關系了。當然,他還是村里的支部書記,可現在國家連公糧稅費都要免掉了,他這個支書更加變成了一個空名頭。不過也好,他現在操心的事多著呢,女兒很快就要畢業,找工作還得指望他這個當爹的。他還在鎮上投資辦了個家具廠,隔三差五總有一些零零碎碎的事要去處理。光這些事兒都應付不過來,他哪里還有工夫去操心怎么種莊稼呢?況且,他從小就不是種莊稼的里手,當年在生產隊勞動時,連工分都拿不滿,就是因為這,他才央求父親郭大碗把他弄到大隊副業社學木匠的。而此刻,馬垃卻煞有介事地跟他談起了“三農”問題,這不是有點兒驢唇不對馬嘴么……
郭東生又點燃了一根煙。他的腳底下已經扔了好幾只煙蒂。他每天要抽兩包煙,牙齒都熏黑了。為抽煙的事張玉蘭沒少跟他吵架,但他在別的事情上可以由著老婆,唯獨在抽煙上從不妥協。
對于郭東生的沉默,馬垃很快明白過來了。他意識到自己的想法有些迂闊。很顯然,他和郭東生心里想的遠遠不是一回事兒。眼前的這位村支部書記吃住都在鎮上,村民想見他一次都不容易,平日有多少精力來操心神皇洲的事情呢?馬垃掩飾不住自己的失望情緒,好一會兒也提不起說話的興致來,原本準備跟郭東生好好談一談的念頭,像被迎頭澆了一盆水似的,一下子泄氣了。
郭東生察覺到了馬垃臉上失落的表情。大概是不想讓他覺得自己在故意冷淡他,臉上堆起了笑容,“你是見過大世面的人,神皇洲這塊地方比巴掌還小,都不夠你施展拳腳的。”他的話聽起來既像是溢美,又像是揶揄,“我曉得你干什么都有自己的一套,你有什么困難盡管開口,”他拍著自己的胸脯說,“只要我還當這個支書,能幫你一定盡力幫,別人找我,我可以不管,但你的忙我非幫不可。誰叫咱倆是穿開襠褲的朋友呢!”
面對郭東生顯得有些夸張的表白,馬垃覺得有點兒惶惑,甚至不安,仿佛自己逼迫對方做了他不愿意做的什么事情。“東生,你要是不搬到鎮上,還住在神皇洲就好了。”他喃喃道,“現在村里別說年輕人,就連像咱們這個年紀的人都沒幾個,平時想找個說話的伴兒都很難吶……”
馬垃似乎不經意說出的這句話,讓郭東生心里一動。“這個好辦,你有空就上我家來,只要我在家,我一定陪你說話……”他打著哈哈說,“只怕我嘴笨,說不贏你。小時候你嘴巴就比我靈巧么!”
馬垃從郭東生夸張的笑聲中,聽出他有些言不由衷。
“今天就在我家吃晚飯,咱哥倆好好喝幾杯!”聽得出,這話郭東生是發自內心的。但馬垃卻沒有這份興致,“我該回去啦。”
郭東生只好也站起身,把馬垃送出大門。在門口,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說:“我差點兒忘了,你回去給趙廣富捎個話,他的幺女兒滿月端午節要帶男朋友回家,讓他好好準備一下呢。”說完,又補充一句:“滿月和郭強都在楚風集團上班嘛……”郭強是郭東生的兒子。
“你曉得趙廣富的女婿是誰嗎?”郭東生意猶未盡地對著馬垃的背后喊道。他不得不停下腳步,側過臉去,正不知怎么回答,對方卻詭秘地一笑,故意賣了個關子:“到時候就曉得了,你沒準還認識呢!”
趙廣富的女婿是誰,關我什么事呢?馬垃一邊走一邊想,覺得郭東生這關子賣的毫無來由。
馬垃開著他的農用車,從郭東生家門口駛上了平坦的渠道。不遠處酒廠的煙囪排出一股股濃煙,像一把巨大的掃帚把天空涂抹得烏七八糟,酒廠把槽坊里的污水直接排進了渠里,使渠水變得像醬油一樣又黑又濃,散發著一股濃烈的惡臭。整個河口鎮都彌漫著這股難聞的氣味。
這條水渠叫光明渠,是30多年前開鑿出來的,一直通到神皇洲。馬垃記得,那時他和郭東生還在上小學,都參加過水渠工地的義務勞動……
相關文章
「 支持烏有之鄉!」
您的打賞將用于網站日常運行與維護。
幫助我們辦好網站,宣傳紅色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