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上午,華志平在家用腳踹泥,因用锨很費勁,母親就叫他這樣干.省力.他和母親在給小豬繕豬窩,這豬窩壘在了院落西南角,緊靠廁所,雖不太方便,因豬小將就了,沒在生產隊劃的集體地方蓋,怕豬小不安全,所以就建在了家里.
庭院空間不大,二間半堂屋,一間半南屋,都是荒草繕的屋面,亂石壘的地基,土打墻,風吹雨淋日曬多年,墻面出現了許多大小不等的斑斑駁駁坑坑洼洼的痕跡,已顯陳年老舊的樣子.堂屋東邊那半間山墻以東的半間,供后院華志平的叔伯大爺家走路,直通院子和南屋大門口,南屋一樣,東邊一間也象堂屋一樣留東半間當過道,中間扎了秫秸墻,西邊還有一間半,前院后院走一個院子和大門口.
堂屋西間的窗前有一盤磨,磨盤下是雞窩,西邊靠院墻有一棵不大的桃樹,再朝南遠一些就是要壘的豬窩和夾道廁所;院落靠東院墻自北向南有茶葉樹、石榴樹,還有一棵較大的洋槐樹,堂屋和南屋的過道里均放些柴禾及一些家具亂七八糟的東西,南過道北門口靠東院墻壘有烙煎餅的鏊框子和風箱.這是一座很舊有的農村家庭院落,顯得格外擁擠和塞滿.這種生活的格局,對里外兩家人的生活帶來不便,往往在一些小事上有嘰咕摩擦,如晚上晚來未關大門,夏天乘涼不便時有尷尬之事.但始絡沒有公開吵鬧過.
華志平一家六口人,父親華高峰是十七八里路外的一個國營小建材廠的廠長,人又黑又瘦,是一位老病號,平時很少回家.華志平從記事起,就知道父親天天吃藥,偶爾家來,也帶著藥丸.他在一旁看著父親吃的大小黑白的藥片,好象是父親的第二種口糧.父親回家時始終掛著一張緊繃的臉,鎖著眉頭,好象在家也考慮廠里的工作,總不見父親有笑容,華志平見了,心里總有些憂怕.母親在家照料管理家務,抽空還要參加生產隊的勞動。華志平的姐姐己十六周歲,能幫助家里掙工分了。一個妹妹彩平十一周歲,主要照看一歲多的弟弟二平.
工人戶在農村挺吃香的,志平的父親雖也是工人,但家庭生活和普通農村生活好不多少。
志平娘早叫彩平抱二平出去玩了,怕影響家里干活.
"您早晨推水車澆園爭幾分?"志平娘用手挖一塊泥坨糊在豬棚上抹勻,然后繕上一片破瓦問.
"才給二分,大人三分."志平停住跺泥的腳說,"早晨推水車時,我們幾個小孩推水車跑,大人都下來了,我們多澆了二畦菜,最后還都給二分,比大人少一分.石蛋帶頭不愿意,和隊長會計吵,會計說小孩沒有長運勁,不是大人,長大了就給工分多了。"
石蛋比志平大一歲,沒上過學.他當時對幾個伙伴說:"以后再推水車,咱都不使勁,像大人那樣扶著車把走就行,看誰整過誰."大家都說好,華志平沒吱聲.
志平娘聽了很有同感,她們婦女和男勞力一樣拔草翻地瓜秧,工分總是少給二分.她們也有意見,反映也白搭,說是男女同工同酬,實際不是的.隊長說男勞力就得高一些,男勞力能推小車,婦女就不能推.她們婦女反駁不了,說就這一條比不了.沒治.
"下午壓麥茬地瓜,隊里薅秧子,你去撒秧子,也能掙二分,叫您妹妹看著您弟弟,我和您姐去挑水,也能掙八九分."志平娘算計著說"這樣一天下來,加上您姐姐頭午干的,咱一家一天能掙一工七八了,到秋里年底算賬,咱家也少朝隊里繳些錢."
志平娘叫志平洗腳,自己直了直腰接著干又說:"不想出力就得好好上學,你要有才分,將來考上了大學,公家給安排了工作,吃了國庫糧,就不用俺操心了."志平娘看了志平一眼,一邊干活一邊家教,"將來考不上學,沒才分,就得下來干活出大力,掙工分,淌大汗,別沒出路,以后就看你自己的了."
志平娘說的很真切,華志平聽著說這些不止一回了,雖有些煩膩,也只好聽著,志平娘這樣諄諄地教導,希望華志平上學有出息爭氣。
華志平這時接口說:"考不上就到我父親廠里干."
"你別想了."志平娘聽了志平的話氣哼哼地說“不提這事我不氣的哄,去年我就提叫您姐去他廠里干小工,他說這事對自己太貼身太近.他用了十幾口子別村的人和一些礦區家屬院的家屬婦女也行,一個小工的名額他也不給您姐,氣死人."志平娘越說越氣,停了手,對志平又說,“國家照顧咱,好不容易轉成吃國庫糧的,整整吃了半年的國庫糧,我還給于了三個月的篩炭工,有的一天都掙兩塊多,比他都還掙的多,結果,咱全家又都轉回來了,他那個堅決勁,任你怎說也不聽.我說留下你一個吧,他死活不同意,說自己是干部,是黨員,必須帶頭,人都看著,結果他就都給轉了回來.他心里只有國家,只有自己,沒旁人.你看,咱莊一起轉到礦上那您宋叔一家七口,一口都沒轉回來,人家就是不轉,說轉行,全礦我最后一名轉,不充孬,后來不轉那不是也行嗎."
志平聽了母親的話,搓著腳上的泥,心里有些酸楚,一言不發.志平娘緩了一口氣還沒說完:"天底下就他是國家干部是黨員,國家也沒拿供板供著他,天底下這樣的人少有.我跟他一輩子吃一輩子苦,受一輩子累,別想一個好了."志平娘說的很傷心,有些慽慘,幾乎掉下淚來,一說起這事就容易動情.
華志平無言以對,見母親委曲的樣子,心里很有些同情,他又不能直說父親的對與錯。每每父親少有的家來,母親都要和父親吵上幾句,就是這個原因.但全家吃飯時,父親總是等到最后,母親還是義不容辭地給單獨做病號飯給父親吃,享"特權"。
華志平后來漸漸知道,父親不但有肺病,而且有嚴重的胃病,雖然父母不大和,母親照樣照顧父親,有點米面,還是留給父親家來多吃一頓.華志平也很同情父親,只是父親家來,那嚴肅地沒一點笑模樣的臉,姐弟四人見了都有些害怕,不敢接近,姐姐和志平只喊一聲"爹!"就馬上離開.華高峰吃飯時,只低著頭,誰也不看,只到吃完飯才抬頭,除了志平娘和他說幾句話外,他也從不過問家里的瑣碎事,很少過問志平姐弟妹的事,他們有事只找母親.父親對他們來講,只是一個陌生的過客,一個長輩的象征.
活干完了,一個簡單的豬窩棚搭起來,小黑豬在里邊不時抬頭"哼唧哼唧"地這望望那看看,不知發生了什么.志平娘很自豪,臉上有些笑模樣說:"這樣下雨小豬就不怕淋啦,別看豬窩孬。"
華志平洗完了手腳,志平娘給小豬添食,就聽見東邊鄰居的石蛋在大門口喊志平,說后學堂出紅榜了,是考學的,一些人都跑去看.華志平一聽,撒腿就朝門外跑.
后學堂再早以前曾是一家大地主家的四合院,后來敗落.解放戰爭時期,這里住過八路軍的臨時醫院,解放后人民政府改為學校,南邊的人家都叫后學堂,是本村和周圍幾個村的中心小學,一些初小高小生在這里就讀,華志平就是從這里上高小畢業的.
華志平氣喘吁吁地來到后學堂院里,見一些大人小孩在看北邊教室的墻上貼一張大紅紙,有的人看著小聲辨認,有些小孩唧呱亂嚷,他朝前擠了擠,目不轉晴地在紅紙上搜尋自己的名字,心里在懸乎乎的不住心跳.左右兩排他從第一排朝下看看,共四個名:楊明山、張智華
、孫成禮,華志平他一下頓住了,第四個是自己的名字,啊--一塊石頭落了地,心里踏實了.又睜大眼好好看看,沒錯,就是"華志平"三個字,他高興地不再看想跑回去,興奮地竄出人群剛要走,忽又轉身折回,心想,看看有沒有張棉地的名字,考題時他曾把記一堂生動的語文課當成記一堂生動的政治課來答.他又馬上看第二排人名,共五名:華志 山、、、、、、 第四個就是他……張棉地,華志平高興極了,一路小跑回了家,告訴母親一聲,就沖出家門,找張棉地報喜去了。
華志平跑出大門朝南拐彎串蒼,奔到前街.街南頭偏東是一座破舊的四合院廟,因在村南頭,村里人就習慣叫南廟;過去因供著關公像,也叫關公廟.解放后此廟再無人上香,也無人修復,后來正堂的關帝像及兩邊的諸神像被打掃清除干凈,成為生產隊的糧食及農具的倉庫,院子里堆著很大的一個麥穰垛及雜物.東南角靠近渭溝沿的地方是一棵十八九米多高的粗大松樹,下邊粗粗的樹桿,呈紅黑褚色的表皮。
表皮上下布滿了一道道深淺長短不一的裂溝楞埂,樹根在地面盤根錯節,纏繞了一大片地面,樹圍粗數四五個大男人還圍攏不過來,高大挺拔的樹干,頂端卻不大,只有幾枝枝杈交錯伸延,枝葉繁茂伸向高空,遠遠從南或北仰首看去,樹冠很象一只頭東尾西仰首鳴叫的大公雞,這在十幾里路以外就能看見.這課孤傲古老的蒼生,本村老人也都說不清這松樹的年令歲月,只說能有一千多年了,成樹精了,方圓幾十里的人也都無從知曉具體風雨歲月.廟神雖沒有了,村民們心里還敬仰這棵千年古樹神,一說起它,無不嚴肅起敬,向外地人玄耀著無比的驕傲和自豪.
過去,華志平每次路過這里,總要莫名其妙地到跟前摸摸,仰頭向上看看,抱抱樹干,體驗體驗它的宏偉闊大,想象著它的神秘力量和不可抗拒的威嚴.可惜,這位不明歲月的歷史老者,在一年多后,由剛上任的大隊書記,,當作四舊被一節節一塊塊劈成木柴燒了,就這樣,它永遠在村人的面前消逝了,成了千古之恨,得不到后來的科學考古考證了.曾有人說,當時鋸它劈它的時候,流出來許多清水和帶些紅色的汁液,那是它的眼淚和血液.此是后話.
現在,矗立在面前頂入空中的高大松樹,華志平沒一點心思關注它,只瞥它一眼,就向東走下渭溝沿.渭溝的水很淺,幾塊高低不等的大小石頭不遠一塊,華志平幾下就蹦過去了,奔上岸,向東走去.溝東大隊不算很大,街道不少,又窄又短,華志平朝東走著,又穿巷朝北再朝東拐來轉去,才向東拐進一條寬一些的大路上,然后又向東走了二十來來,最后走進向南拐的一個小死胡同,他才舒了一口氣,心想來一趟真不易,活象進了八卦陣,不熟悉的人真不好找;要再打日本鬼子,象地道戰地雷戰一樣,叫它有來無回.
華志平抬頭看看屋后墻和東屋山墻,上面泥了三行倒垂的高粱頭苗子,就知是張棉地的家,以前來過幾次,并記住了這個倒泥的三行高粱頭苗子。他朝前走幾步,前邊就是一家的后墻,靠西一家大門樓子,掩著門沒關,他站在門口從大門縫朝里大聲喊:"棉地哥,棉地哥在家嗎?"
"誰呀,進來吧!"華志平一聽就知道是張棉地的母親.他小心走到院子里,一大群雞鴨朝他"咯咯""呱呱"地驚叫,大概是告訴主人家里來生人了.
華志平聞到院里一股家禽的糞氣味,自己家里也有,只是這里氣味又多又濃一些.東面南面分別是別人家的石山墻和后屋墻,西面是
較高的院墻.在正堂屋門口,和西堂屋門口之間是 棵石榴樹,正堂屋門口東邊有一棵大茶葉樹,比自己家的那棵又粗又大,一切還是老樣子,不同的是,院子西南角除了原有的雞鴨窩又添了一溜兔子窩.
華志平聳了聳鼻子,手撫摸著茶葉樹枝葉朝正堂屋門口走去.這時,張棉地的母親也迎出來,一位挺顯老的婦女,牙剩沒幾棵,說話時上下嘴唇向里窩窩著,灰白的頭發有些稀疏,在腦后扎了個小髻,松松地下墜著,灰黑色的大襟褂子快到膝蓋,天熱還穿的這樣板正.他右手在額頭打一個照忙說:"噢-"
華志平走到跟前忙自我介紹:"大娘,我是溝西的華志平,和棉地哥一起上學來。”
"對了,原來是溝西他大兄弟,你看看我這眼神,也沒耳性了.快屋里坐快屋里坐。"棉地娘一把拉住志平說,"你說我這個笨,不認人了,不細看就懂不出聲來了,要在外頭,人不說我是裝的嗎.該死了該死了."她走路腳有些顛.志平過去聽奶奶說過,這是舊社會裹腳裹的,后來八路軍來了給放了腳,越放早了越好,棉地娘的腳放的有點晚了.
華志平聽老人說話過于謙遜挺有意思,何必這么自我嚴責,就走到屋里坐下說明來意.棉地娘把補的鞋推一邊說:"明天就去嗎?"華志平笑了笑說:"明天還不去."
這時門外傳來腳步聲,華志平知是張棉地回來了,很高興,忙出去迎接.倆人滿臉笑著.張棉地順手把在地里翻掉的一捆地瓜秧拆開,扔到兔窩里,洗了把手,才邀志平一同進了屋.棉地先問:"你也早知消息了?"志平詫異地反問:"你早知道考上的事了?"
張棉地笑笑說:"頭晌姜老師一接到通知,抄完榜就騎車通知,路過俺隊地頭正好碰見我給我說的,并叫我通知你的,你倒先知道了又通知我來了"姜老師就是原先帶他們高小畢業的班主任.
"我聽說后,就忙去后學堂看了榜,一看有咱倆的名字,我就忙又跑到你家的、你下湖還沒來,等 一下你就回來了."華志平喜的合不攏嘴,羅嗦地說著,一臉的興奮.二人嘻嘻哈哈說笑了一陣,很是開心.正說著,棉地爹也回家了。華志平起身要出門迎接,張棉地拽住不叫出門,華志平就只好站起身向老人說話.老人動作慢,走上前按志平坐下說:"快坐下快坐下說話,我剛給小花牯灌完藥,又拾掇一陣子牛棚,不然早回來了。"
張棉地的爹在生產隊喂牛耕地,是位老莊稼把式,他五十多歲,看去象七十歲的人.以前華志平見他心里總好奇,這老頭怎么象女人一樣留二刀毛齊肩短發呢,何不剃掉留光頭呢,男人留女人頭真難看,叫人心里特別扭。在外地,偶爾也見過這樣的老頭.后來知道,聽老師講過,這些人是清朝遺老,民國時剪過辨子,至今還留著辨子茬,以示留戀過去.華志平見棉地爹的二刀毛比以前短了,剪的和耳垂一般高了,看著還是挺滑稽的,心里只想笑出來,還是強忍住.他下身穿一件大褲茬,上身穿一件已看不清顏色的坎肩,腳上競穿了一雙草鞋,這真是少有,后來才知,夏天穿草鞋,不光節儉,主要是輕便、透氣、涼快.他走動慢,說話也又慢又粗,且一字一句十分清楚,語氣又好象很費勁,華志平見他這樣,心里又十分同情,怕他耳聾,故意大點聲說明來意.老人雙手攥住華志平的兩手顫抖著,綻開滿臉皺紋瞅著華志平說:"真好,真好哇!考上了就好好上,將來吃公家飯,端公家的碗,難得別打莊戶;象我一輩子在地里日曬雨淋的有什么出息,你說是吧,他兄弟。"
華志平笑笑,只好點頭同意.心想,都什么時代了,還說這樣的話.現在干什么沒有高低貴賤之分,種地也不是就沒出息.
"爹,你說什么呢,就是考不上下來干活也一樣,以后還有高中、大學都得考.扯那么遠干啥."張棉地斜他爹一眼說.
"我這是閑提醒提醒您兩句,以后上學好用功。"棉地爹坐著笑了一下說完要起身.棉地娘就接口說:"讓他兄弟倆說說話呢,從來不到一伙,你一邊多插什么嘴."說完,拽了一下老伴,又對志平說,"我去鍋屋炒菜了,他兄弟別走,在這里一起吃晌午飯罷,莊戶人家沒好飯,總不跟您家吃的好."棉地娘笑呵呵說完去了鍋屋.華志平推辭站起,見門口一閃向西過去兩個一高一矮的兩個丫頭,知道這是張棉地的兩個妹妹收工家來奔西堂屋去了,就不便多留,和棉地告別,說幾句晚上去后學堂找姜老師坐坐,順便商定開學帶什么東西等事.
相關文章
「 支持烏有之鄉!」
您的打賞將用于網站日常運行與維護。
幫助我們辦好網站,宣傳紅色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