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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征路:《豆選事件》

曹征路 · 2021-12-29 · 來源:本站原創(chuà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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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豆選事件

  一

  燈,瓦數(shù)低很了,昏黃著,像是骨粉不足的軟殼蛋,懸在穿堂風里,悠悠的晃,晃得人心煩。燈底下,是一顆青皮锃亮的腦殼,垂著,喝悶酒。喝著,眼就直了,直勾勾地盯住了地下的影子。那影子淡淡的,扁扁的,在腳下蠕動著,像只烏龜。那烏龜?shù)哪X袋一伸一縮,還回過頭來對他笑,猛然覺著那腦袋上竟然長著一張自己的臉,嚇了他一跳。覺著,這烏龜快要鉆進地下去了。地是新抹的水泥,全部用500號水泥,磨得發(fā)藍、發(fā)亮,像水又不是水。是水就好了,是水就能鉆進去了!他想。

  屋里還有一股子新石灰的刺鼻的芬芳,灰墻還不是很干,干了就更白了。多好!他嗅著,鼻也酸了,眼也熱了。屋子搞這么好做么事?多吃多少苦,少困多少覺,究竟圖什么呢?他有點懷疑起來。從前他不懷疑的,做過多少夢,發(fā)過多少狠,都是關(guān)于做屋的。好像人來到這個世界,就是為了給自家做一間屋。討個老婆住在自家的屋里,能擋風能避雨了,才叫做人做成功了,沒有白來世上走一回。現(xiàn)在,他有一點點懷疑了,真的,他有一點點懷疑!

  菊子進屋,屁股頭一拱就把兩扇門帶上了,腰胯扭得跟那些明星一模一樣。她手上端著兩只大碗,熱騰騰的,渾圓的胳膊在眼邊前一閃,他忽然覺得喉結(jié)里咕嚕一下,好像不敢看似的,頭垂得更低了。

  要死了,菜沒上就喝啊?菊子喊起來,伸手就把酒杯奪下來,手鐲子在碗沿上碰得叮的一聲響,然后手就落下來在圍裙上揩。他看見這手已經(jīng)叫石灰水燒腫了,褪皮了,紅紅地不很好看。

  不看他也曉得。從前他一天看一百遍也不嫌夠,泡泡的嫩嫩的,小饅頭一樣,還有兩個肉窩窩。現(xiàn)在,他真的很怕看。

  吃啵,還想什么心思啊?菊子笑著說,我現(xiàn)在心滿意足很了,屁心思也不想,就想困覺。他端起杯子,哼哼著想不出半句話來,于是眼皮子更不肯抬了。

  又不曉哪根筋扯住了。菊子嘟囔一句,站起來。想想,又過去把窗簾拉上,站在他面前,兩只粗糙的手捧起他的臉。這女人也學洋乎了,跟電視機子學的。

  繼仁子猛地犟開了,把酒倒下肚。惡厲厲地吼,又是雞蛋?天天雞屎臭聞不夠啊?菊子一怔,不高興了,將就點啵,老爺。我忙得磨不開身子,眥不見啊?繼仁把杯子一頓,走開了。大門摔得哐當一聲。

  來到后院雞舍,還聽見菊子在抽抽。夜間的飼料拌勻過了,骨粉也磨出來了。缸里水滿了,地下糞掃過了。連條帚絲子也洗干凈了。哪塊哪塊地都不用他煩神了。還有什么事不快活哩?屋是新翻的,里舊外新。窗是大窗,四對開的。朱漆大門也是對開的。屋前檐角飛上去,象個公雞頭,翹上了天。洋乎,個個見了都把大拇指一翹,狗日的繼仁子是曉得洋乎哦!

  曉得。繼仁子也是方家嘴子的后代,也跑過碼頭見過世面,沒吃過豬肉,當真沒見過豬跑么?不但屋洋乎,擺設也要洋乎。沙發(fā)、電視機,墻角還站一臺大電扇。鄉(xiāng)里布置下來的,如今是新農(nóng)村了,參觀訪問的也多了,要專業(yè)戶們帶頭擺設呢。特別是,他如今是個代表,新補上的代表,事事就更不好將就了。

  將就?他繼仁子百事好將就,萬事好將就,就這事,沒法子將就嘛。

  蜂子叮在心口上了,鼓脹脹地痛,咽不下,吐不出。一包煙揉爛了,摔得像炮彈。頸子勾起來了,把一顆光腦袋也掖在褲襠里了。

  菊子好象洗了,梳了,光鮮多了。一個人坐床邊上,眼神也散了。

  他偷偷望著,心里猛然一酸。有多少回了,她都這樣躲在山口路邊一塊大山石后頭等著他。見他來了,就往起一跳:小他哎!他也假碼十七地捂著胸口喊,媽媽哎駭死我了!然后她就嗤嗤地笑,笑到他臉紅頸子粗。菊子是六歲那年牽著他瞎眼老娘的褂襟子進山的,老娘是看她可憐,也沒想到牽回來是水靈靈的一枝花。人家都在背地里講,繼仁子娘眼睛瞎心不瞎,這丫頭靠住是城里哪家偷養(yǎng)的私巴子,你看那眼媚的,你看那皮嫩的,噫稀!

  那時他隔三岔五就從礦上朝家趕,講是講想看看瞎眼老娘過得怎么樣,其實是看哪個呢?難講得很。菊子進山時六歲,轉(zhuǎn)眼就十九了,十九歲的大姑娘就不能不讓他有點想法。他也不曉得想的是什么,反正覺得怪對心思,聽她叫一聲小他哎,一天的云都散了,一身的汗都干了。小他哎,好聽。老娘雖講眼睛看不見,心里清清朗朗,臨死把兩個人的手一牽,他們就困到一個被窩里了。

  菊子見他回來,吶吶地講一聲:困吧。說著順手就把燈扯過了,便要出去。繼仁子一把逮住她手頸子,慢慢拉過來,就著月光,他看見菊子眼皮子一跳一跳的,蠶豆大的淚珠珠,噗嚕噗嚕朝下滾。他嗷地一聲把她摟緊了,臉埋進她奶子里嚶嚶地哭。哭夠了,已在被窩里了。他摸著菊子滑溜溜的身子,一口氣嘆到底:算了,不想了,想多了腦子痛,白想。

  跟你講一聲,我有了。菊子冷冷地說。

  蜂子又蟄他一口。象把刀子在剔他的肉,一絲一絲地剔。有……了?

  嗯哪。有了。

  喘息粗重了,牙齒打架了,他冷。他騰地坐起來,又咚地倒下去,終于問:哪個的?

  你的。菊子仍是冷冷地。

  他冷笑。難講,他想,難講。

  我曉得的。菊子說,這兩個月我沒吃藥,也沒去。

  鬼,你這個鬼哎,他在心里喊。許多年了,你都不代老子生,害老子人前人后攤孬裝孫子。這時候你倒有了!你要再生出個小眼睛子子來,你不是要老子死嘛?他恨死掉了。

  菊子突然翻過身,伏在他胸上喊:真是你的,繼仁子!好兩個月我都沒……沒見那畜牲了,真是你的,是我倆的。她捶他。

  萬一不是呢?他反冷靜起來,這一刻。

  萬一……菊子呆住了。

  萬一不是,推又推不走,甩又甩不了,走到哪都曉得那是個雜種,他還跟在你后頭要吃要喝要蒺藜狗子玩!他心想,老子不是活受嗎?趁早給老子刮掉。想想,又說:刮掉!菊子張張嘴,哭不出,喊不出。她已明白他的堅決了。她抽搐起來,架子床也傷心地抖起來。

  繼仁翻過身去,就再也不想講話。一輪圓月咬住了山尖,窺頭窺腦的。那月,大且黃,還有點紅,象哭腫的眼睛泡。

  二

  下午,繼武子又過來了,把他拖到山澇里,講了整整了一半天。

  繼武子是他家的叔伯兄弟,當過幾年兵。退伍不到二年,他家就翻過來了,又會開汽車,是個能豆子,能得很。能你就發(fā)就是了,偏偏又不安生,還好管個閑事。也不曉得怎搞的就把村長國棟得罪下了,人家手掌心一翻,不曉得跟哪個把嘴一歪,就把他駕駛本子收走了。自此便結(jié)下了怨,白天黑晚動點子,要把國棟拱下臺。眼下又要選舉了,聽講是海選,他就更來勁了。

  哥哎,聽講這回是試點,真正的豆選!豆選你曉得吧?就是一個候選人名字擱一個大碗,你高興選哪個,就在他碗里丟一顆大扁豆,旁人都看不見,一水的是縣里來人監(jiān)票!這回不把這狗日的選下臺,方家嘴子就再也沒機會了。在他看來方家嘴子過了今年,明年就不過了。

  哥哎,繼武子動員他說,我不是為我一家子想哎。我自家開不開車都不要緊,我有旁的活路嘛。你想一下子,像方國棟這號人,干了多少壞事?禍害了多少家庭?還叫他當村長,地賣光完了,怕是連人都要吃光呢。

  國棟是個吃人不吐卡的東西,他曉得。吃過了他還跟你兩個笑咪咪,他也曉得。正因為曉得,他才不能跟繼武子后頭瞎哄。繼武子還沒成家,他肩膀頭子還嫩得很。他心想機會不機會跟你都扯不上關(guān)系。這是你操心的事嗎?喊不喊他當,賣不賣地,是上級領導的事。海選豆選那都是領導上講究的方法。講的好聽,聽得好過。這點都看不出來你還能豆子呢。最后選哪個還不是領導說了算。他講大武子哎,國棟千不是萬不是,他也是一方領導,是領導你就得服他管。你不服你就要吃虧,怕吃虧你就把你那屁股嘴夾緊一點點。

  這話就不對了。繼武子道,村長是大家選的,大家不擁護,他就不能當村長。

  吃山水講海話,大家是哪家?繼仁冷笑著,你還早得很噢,大武子,你還嫩得很噢,毛還沒出齊噢,家去吃兩年飯再來。他拍拍屁股要走了,沒功夫跟他磨牙。

  繼武子急了,你聽我講嘛!硬是扯住他不放,掰手指頭跟他講講。方國棟怎么怎么爬上去的,怎么怎么安插了親信,怎么怎么勾結(jié)開發(fā)商,又怎么怎么把公家的當作自家的。一二三四五,從圓鼓(遠古)到扁鼓(古),講得臉也紅了,汗也冒了,很是氣得架不住的樣子。

  講好了啵?沒得講了啵?繼子冷冷地答,我能家去了啵?

  繼武子哎地一聲嘆口氣,癱倒了,兩眼紅通通地朝著天,看著又怪可憐。繼仁子便安慰道:你年事還輕噢,大武子,不曉得厲害噢。這話你跟我講過就算了,千萬別在外頭瞎講,沒得用噢!

  怎么沒用,這些都是假的么?大武子又要跳了。

  真的又怎樣?你把他鳥啃掉了?你就告到天王老子那塊去,這也是個工作問題。

  他不光是工作問題,他是人品問題!他貪污腐化欺男霸女……多了!大武子瞧瞧繼仁子,又閉嘴不講了。打人不打臉,他也懂。

  日頭偏西了,把大山的影子一點一點推過來,推過來。影子象塊鐵板,壓在繼仁子心上,把臉都壓青了。他透不過氣來。

  哥哎,只要大家都站出來講話……

  沒用噢。他吁了一口氣,拍拍大武子,嗓子也哽住了:哪個聽你講理?哪個代你作主?青天大老爺還沒出世呢。嘆口氣,又說:沒用噢。

  有用。大武子肯定地說:你不是人民代表嗎?方家嘴子就你兩個是代表,你講話還是有分量,你站出來彈劾他。彈劾……就是揭發(fā)的意思。大家都出來揭發(fā)他,狗日的就混不下去了。要改選了,這回是豆選,多好的機會,你不能指望青天大老爺,你要靠自己……又講了許許多多,從扁鼓講回圓鼓。

  沒用噢。繼仁只是連連搖頭。

  你這代表怎么當?shù)模看笪渥踊鹆耍氵€算個代表?拎起來一大掛,放下來一大攤,豬大腸,狗屎!

  是的噢,他承認自家是豬大腸是狗屎,還不中么?人民代表?自家最清楚這代表帽子從哪塊來的。綠蔭蔭的帽子噢。你自找的嘛,你還巴不得狗日的多來幾回嘛,狗日的能寫條子狠嘛,木材也有了,紅磚也有了,還都平價的。打掉牙齒往肚里咽啵,豬大腸哎。

  哥哎,我曉得嫂子是個好人,她也是沒法子。像她這樣的,方家嘴子也不是一個兩個了。我實在是沒法子勸才這樣講的,嫂子對我有恩我永生永世不會忘記的,你千萬不往心里去!

  打一巴掌揉三下,好聽話都叫他一個人講了。

  繼仁子搖搖晃晃站起身,踉踉蹌蹌朝家走。眼睛水卻止不住小山泉一樣朝下淌。這大武子真不曉得好歹,年輕氣盛,專揀他刀疤子下鹽。

  方繼仁!大武子還不放他過身,大聲吼:你還算是個男人吶?沒鳥用,就不要討老婆!窩囊一輩子,你狗日的養(yǎng)兒都沒屁眼!

  他腿肚子轉(zhuǎn)筋了,心里跟蜂子蟄的樣。這大武子年事輕,火氣爆,他也不怪。可也不能罵人嘛。要罵對耳朵根罵兩句也就算了,還偏偏要對山里頭吼。

  不是男人……沒鳥用……肉頭……烏龜頭!

  那吼叫在山澇里傳過來遞過去,從山里蕩到山外,打嘴巴子也沒這么難過!他的頭,就跟擱在搓板上,搓過來搭過去,活拉拉地揉大了,捻碎了。

  眼睜睜地,三星偏西了。

  三

  這一晚,繼武子也沒閑著。他借了小學校的教室,給一幫子小青年開會呢。到年邊了,那些在外念書的外出打工的也都陸陸續(xù)續(xù)家來了,小豁子小相子大明子,還有桂蘭秋香冬妹子,有錢無錢,回家過年。在大武子看來這就是一個機會一股子力量。現(xiàn)在他要把這股力量組織起來,他吆喝道,把燈都開開,亮亮地,我們又不是開黑會。明打明放跟他狗日的干!

  小學的女老師徐改霞是繼武子的同學,對他有點又愛又怕的意思,但還是小聲說,不好吧?八字沒一撇就扯旗放炮的。

  繼武子說,怕什么怕?我就是讓他們知道,護地隊已經(jīng)成立了,他想一手遮天辦不到了。再說不是要改選了嗎?改選以后他方國棟是村長還是勞改犯還不一定呢。一幫小青年也都起哄道,說的是啊,等繼武子當上村長,徐老師你想跟他開黑會可不中,不能把你們慣出這個壞習慣,大家都想監(jiān)督監(jiān)督呢。于是哄堂一笑。

  繼武子皺著眉說,你們就知道扯閑篇,來正經(jīng)的一句詞都沒有,長一張嘴就知道吃。有人頂他,你來呀!繼武子說,來就來!

  選民朋友們,叔伯嬸娘們,兄弟姐妹們,你們好——

  立馬有噓聲,說不中不中,還撇個洋腔,你——們——好——,要來實的。

  繼武子說,實的就是方家嘴子護地隊成立以來,已經(jīng)成功地阻止了村委會出賣我們的土地,保衛(wèi)了我們的家園。現(xiàn)在村委會要改選了,我們要乘勝追擊,徹底粉碎方國棟們的陰謀,把大權(quán)奪回來。我們的口號是——

  保衛(wèi)土地,保衛(wèi)家園!

  現(xiàn)在的形勢是——

  改選改選,徹底改選!

  我們的口號是——

  挨家挨戶,扎根串連!

  我們的目標是——

  每家每戶,自覺自愿!

  很好,繼武子摸著下巴,端起領導架子說,現(xiàn)在就差行動了,你們一定不要怕麻煩,要把道理說透說清,選舉跟我們每個人都有關(guān)系,不能把自己看矮了。

  有人嗤他說,道理哪個不懂?不癡不孬的哪個不曉得票子好?關(guān)鍵是害怕!方國棟是頭好貨嗎?何況他后頭還有國梁國材國寶,何況他四兄弟后頭還有個老奸巨猾的點子叔。這句話算是敲到縫上了,吵吵嚷嚷一個大教室立馬冷清下來。都覺得,人多勢眾并不見得真有力量。

  方國棟的爹是麻子,外號就叫個點子叔,是上一輩領導。麻子點子多,好琢磨,在這一帶是出了名的。方家嘴子從前窮得一屁股搭兩胯,就是在他手上光景才好起來。那時他當支書,見315國道建了一個收費站,凡過路的汽車都得交十幾二十快錢,心想公路從我村里地頭上過,怎么他能收錢我就不能收呢?一琢磨,就領著全村也修路,沿公路扒了幾百畝菜花地。這條小公路一頭開在收費站的前面二百米,一頭開在收費站后頭二百米,路口插個小牌子:過路費五元。開頭人家不懂,漸漸地那些過路的司機就知道是個竅門,能省五塊是五塊能省十塊是十塊,這樣肥水自然就流一部分到方家嘴子來了。年底一結(jié)賬,凈賺十幾萬,當年的三提五統(tǒng)就省了一大塊。而且這是一份鐵桿莊稼,人在地頭上一坐,錢就自己往箱子里蹦。

  這一帶后來都學方家嘴子修起了小公路。只要有公家的收費站,這前后不遠的地方肯定就有一條二公路,相沿成習,不服還真不行。點子叔退下來后,村委會就把小收費站交給他打理,每月給他開固定工資,把他養(yǎng)起來。一村人都覺著應該,喝水不忘掘井人,沒有點子叔哪來的這份鐵桿莊稼呢?

  又過幾年,點子叔老了,住在鎮(zhèn)醫(yī)院里突然就想到了死。他怕死后一大家子鬧不團結(jié),就喊人把村支書叫來,說我要立個遺囑。遺囑說:原來的政策不變,我死后承包人就是大兒子國棟,大兒子死后就傳給大孫子。支書是他二兒子國梁,心想你不就是不放心我嗎?就答應了。點子叔還是不踏實,又要求遺囑進行司法公證,交給村黨支部監(jiān)督執(zhí)行。后來這一帶,凡有公產(chǎn)的村子,也都學點子叔,凡要傳兒孫的,也都要進行司法公證。這事后來傳到鄉(xiāng)里,又傳到縣里,領導覺得太過分了,太不象話了。你把國家的變集體的也就罷了,你退休找個養(yǎng)老的地方也就罷了,怎么還要傳子孫還要國家公證呢?就把國梁提拔起來當副鄉(xiāng)長,把國棟提拔起來當村長,給個官當才把這條規(guī)矩廢掉了。

  但國棟這東西更不省心,當上村長后瞄上了二公路圈起來的那千幾百畝菜花地。方家嘴子本來就地少人多,他今天賣一塊,明天賣一塊,賣的錢又不明不白,眼睜睜看著公路邊起小樓了,他家在縣城買洋樓了,連小轎車都開上了,一村人這才醒過神來。照說方家嘴子是個大家族,幾百年前還是一家子,不到急眼了哪個好意思出頭講?都悶個頭不吭聲。直到秋收了晚稻開鐮了,傳出來國棟正和城里的什么公司談判,要整體開發(fā)菜花地了,一村人還蒙在鼓里。地是集體的,人人都有一份,不癡不孬地眼睜睜看著他活搶,活拉拉在自己身上割肉,哪個不喊疼呢?于是這才出了個愣頭青的方繼武,出了個打抱不平的護地隊。

  護地隊雖說成立了,雖說鄉(xiāng)政府也睜一眼閉一眼,但也沒什么大作為,也就是開開會喊喊口號,因為人家開發(fā)商根本不跟你談。人家都在城里談,談過了就進酒樓進休閑中心,想逮都逮不著。所以根本的問題,最重要的問題,還是改選村委會。但村委會的問題也就是國棟一家子的問題,這就更不簡單了。國棟家除了國梁當副鄉(xiāng)長,還有個國材在省里當處長,還有個國寶在美國讀博士呢。

  大武子說,害怕是正常的,怕吃虧怕報復,怕他家的大藏獒,你們怕我也怕,我老娘天天念叨出頭椽子先爛呢。我知道他后頭有人,有錢又有權(quán),但是越怕越?jīng)]出路。你怕他就不吃人了?現(xiàn)在只有大家團結(jié)起來,集體行動,統(tǒng)一行動,才能選掉他狗日的。大武子講得斬釘截鐵,氣壯如牛,兩只眼睛電燈泡樣的一閃一閃。心想到了這一步,你后退也是個死,要死不如死個轟轟烈烈。他是豁出去了。

  繼武子從小就不怕死。當過幾年兵就更不怕了。頭年,他還在開汽車跑運輸?shù)臅r候,在城里幫過幾個上訪的村里人。人家的地被占了,人被打傷了,連講話都不能講嗎?就為這個,他把國棟得罪下了,把駕駛執(zhí)照也給收走了。沒了執(zhí)照,他索性就天天幫人家寫材料遞材料。上訪多了,也就成了精。他發(fā)現(xiàn),城郊的一些鄉(xiāng),上訪戶們都組織起來了,有的叫護地會,有的還叫護地黨小組。這些人統(tǒng)一口徑,集體行動,跟開發(fā)商談判,還真有搞成功的。于是他也組織了一個護地隊,想學人家跟國棟叫叫板。只不過他這個護地隊也就十來家人,一幫子小年輕鼓大堆。人家根本沒把你放在眼角里,你想玩人家都不帶你玩。現(xiàn)在,國棟眼看就要整體開發(fā)了,千幾百畝菜花地眼看就變成人家的度假村了,一村人這才著急起來,拐彎抹角地跟他們套近乎,打探消息。他說,著急就參加護地隊吧,又不敢了,都怕跟國棟撕破臉沒好果子吃。繼武子覺得自己比那個買稻種的梁生寶還難,難多了。

  散會以后,徐改霞定定地瞅著他,說你真是想好了?想好了。想好我就不再講什么了。你當幾年兵還真是出息了。她的嘴好看地一撇,一看就知道學哪個明星。

  繼武子愣了半天說,走走吧。

  雖是初冬,山風已經(jīng)尖得能割人了。只有沙河上涌起的一團團霧氣還能讓人覺出一絲暖意。月光很亮,也很柔和,是適合談情說愛的那種。很少的幾顆星反倒有點孤單了,懶散散地落在天邊。他倆沿河一直往上走,徐改霞縮在大衣里時不時地瞄大武子一眼,那感覺真是怪怪的。她知道他一腦門子官司,心思根本不在自己身上,所以也不敢多話。

  他們一直來到叫化子墳,青磚砌成的一座大墳。進過天堂山的都曉得這是本地的一個景。相傳一個老叫化子一輩子討飯為生,卻攢下一袋金銀,留給子孫蓋屋。臨死時丟下一句話,說是活著沒少討人嫌,死了就讓過路的一人砍他一磚頭出出氣。這話講得感天動地,于是一人一磚頭就砌成一座小山樣的大墳。現(xiàn)如今清明祭祖鬼節(jié)燒香,人們還少不了敬他一柱。可見人活著是不論貴賤的,活的就是個想頭。

  徐改霞說,你打算一直走下去嗎?大武子不吭,扭頭又往回走。

  徐改霞說,你怎么不講話?你是討厭我嗎?大武子還是不吭,還是悶頭走。

  徐改霞火了,說你就那么想當村長啊?那么大怨氣啊?不就為個破駕駛證嗎?

  大武子這才站住了,慢慢說,你錯了。我才不稀罕這個村長呢,我也不是想出出氣,想報復哪個,我就是想扳這個理。講了你也不懂。完了就自顧回家去了。他心想,你不討厭,但也不可愛,你怎么就不懂呢?

  徐改霞在后頭喊,你站住!他也不站住。

  四

  村里也在熱鬧,這幾天就跟過年一樣。新聞也多,誰誰也報名豆選了,誰誰又退出了,還有就是國棟家的見人就打招呼,讓人到他家去。國棟放出話來,一張選票三百塊,選過了就兌現(xiàn),不過得先到他家去報個名。自然有人去報的,也有人講是收買人心的,總之是亂套了,走馬燈一樣。

  繼仁子悶掉了,呆掉了,吃不下睡不著。幾天過去,五大三粗一條漢子硬剩三根筋挑著一個頭。國棟是親自到他家來過的,也沒有多話,就是拉拉家常。就這已經(jīng)讓繼仁子發(fā)呆了。他不是怕豆選,他是怕國棟找事。

  國棟是好惹的啊?他來拉家常是白拉的啊?他跟你講話是白講的啊?他的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那些報名的,那些退出的,絕對不是無緣無故,那都是國棟下的一盤棋。大武子年事輕,他哪曉得深淺啊?可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不操心大武子了,他顧不上大武子了,他是怕連累自家。大武子跟他走得近,村里人都曉得,那是上輩子老人走得近,由不得自己嘛。大武子能信他話嗎?他的話放屁不如。如今這二年,日子剛緩過來,跟國棟家的關(guān)系剛近一點,又要找事了!

  菊子看著他,問又不敢問,勸又不好勸,只能偷偷地抹眼睛。

  山里霧退得遲,頭十點鐘了,太陽光才懶懶地飄進溝里來,小風啾啾地吹著,刀樣地刮臉。繼仁穿件大襖,昏頭搭腦地蹲在門檻高頭吸煙。

  昏昏吵吵地,只見著一幫人擔著竹床子走過去,急急慌慌的。又見著大武子姆媽跌跌撞撞地小跑著跟出來了,一面跑一面哭還一面罵,你個黑良心的,挨剪刀的,下手這么毒法子啊,大武子年事輕嘛,不懂事項嘛,你不得好死啊!

  三姆媽哎,繼仁攆上去,怎搞的?

  三姆媽只曉得鬼喊、跺腳,話都講不清了。繼仁子慌忙掏出一百塊錢給她,悶悶地回家來。他不曉得為么事要掏票子,三姆媽也不曉得為么事要接票子,只是拿了錢慌里慌張去追趕擔架去了。

  菊子在雞舍里伸出頭來,黑眼珠子郁郁地望著他。講,是大武子昨晚給人打傷了,為個什么豆子,打得半死。在沙河邊躺了一夜,清早才找到。

  繼仁心里格楞一下,槍打的樣。又格楞一下,然后就怦怦跳個不停了。早就曉得嘛。他暗暗地喊,你小狗日的非吃虧不可嘛,你敢跟國棟斗啊?

  你作嘛,作死嘛!三姆媽也在罵兒子了。哭聲從老遠飄過來,破碎得很,凄涼得很。兩家人從前就走得近,都是孤兒寡母,同病相憐,互相搭幫過日子,繼仁子繼武子本來就跟親兄弟一樣啊。

  繼仁子哎,大武子頭天找過你了啵?

  嗯哪。

  菊子過來了,眼圈黑黑的對著他,大武子跟你講什么了啵?

  嗯哪。

  有話你別悶在肚里,講出來就好了。噢?菊子兩天沒開口了。一開口話就格外嗆人,格外頂真。講什么事呢?啊?講出來,我能架得住噢。

  嗯哪嗯哪!煩死。

  你不講,我也曉得一點了。

  曉得,你曉得蝦子從哪頭放屁?

  是講那畜牲的事啵?菊子并不松口,冷靜得古怪,古怪地清醒。那神情,也很古怪。她講,遲早,會有這一天的,我曉得。

  放屁的話!男人的事,你少插嘴。繼仁吼叫起來,聲音也轟轟炸耳朵,響得自家也嚇一跳。

  菊子靠在籬笆上,肩頭一抽一抽地哭了。哭了好一陣,忽然抬起頭喊:二回那畜牲來,你還躲走啊?然后捂?zhèn)€臉就撞進里屋去了。

  繼仁子嘴張得老大,腦袋慢慢地垂了下來,鉆進褲襠里。

  二回?是的。還有二回,三回,十回。一開了頭,就封不住口了。人是不能伸手求人的,你一伸手,腰就彎了,腰就永遠直不起來了。

  可他又有什么法子呢?想要臉早就該要的,早就該一扁擔把狗日的腰打斷的。現(xiàn)在,講什么都遲了。方家嘴子十有六七怕都曉得了。都曉得他方繼仁是個肉頭烏龜頭了。十回八回,一百回也就這么回事了。

  國棟的兄弟叫國梁,早先在村里當支書。他倒不貪財,性子憨憨的,人也還肯吃苦,就是有個毛病,好一口女人。哪家的媳婦好看,千方百計都要搞到手。搞不上手他就困不著覺,好像做人做虧掉了。他搞女人也不耍蠻橫,還要講點小情調(diào),要你心甘情愿送上門。你要不情愿,他就慢慢等,慢慢給你下套子,叫你一家子都難受,貓捉老鼠先不下嘴,等老鼠骨頭酥了,他才慢慢享用。他看上菊子不是一天兩天事了,早先當支書時沒讓他得手,到鄉(xiāng)里以后就覺得虧,有點急,每次回方家嘴子都從他家過。繼仁子也曉得,心里有數(shù)防著他一點就是了。可你不能不過日子哎,你做屋要批地,你辦雞場也要批地,他不求人你不能不求人哎。直到有一天,看到人家都發(fā)了,做大屋了,他就忍不住了。他對菊子講,二回他再來,你就多求求他,在人屋檐下不能不低頭噢,膀子扭不過大腿噢……

  后來,他就真躲出去了。躲出去,就像老鼠躲貓。他覺著,自己就是一只老鼠,被貓相中就沒得跑。他早就被貓逮住了,骨頭早就酥過了,不是一天兩天,也不是昨天今天。他想,天堂山自古就作興插花,自己在礦上,菊子要是跟人插花不也就插了?女人,也就那么回事。老婆還是你的,撈點現(xiàn)的也不虧。

  可是,可是,可是日子還得過下去。但過下去就覺得不對勁了,真的不對勁了。辦了雞場也不對勁,做了屋也不對勁,當了代表就更不對勁,哪哪都不對勁。大武子講的對,他就是屬豬大腸的,拎起來一大掛,放下來一大攤,是肉頭是狗屎!

  可是這么一想,又覺著自己是沒法子跟大武子比的。大武子他能鬧騰,是個能豆子,他大不了拍拍屁股走人,你能走嗎?你肚子里有幾碗水自己不清楚嗎?你不還在人家手心里捏著,你不還得在人家屁股底下討飯吃?你是誰呀。

  這么一想立馬打了個冷戰(zhàn),覺得肚子也餓了,立馬盛了一碗冷飯,開水泡泡,吃起來。吃著,猛然又倒吸一口氣。國棟來跟你拉什么家常?人家忙的小汽車都來不及冒煙,人家曉得你跟大武子的關(guān)系,人家是招呼你呢,人家是給你面子呢,人家是要你表句態(tài)呢。

  菊子,你出來,有話跟你講。

  菊子出來了,眼泡腫腫的。

  你到鄉(xiāng)里去一趟,跟方鄉(xiāng)長講一聲,就講大武子的事我不曉得,就講我沒答應大武子,就講……隨便你怎么講,可曉得?

  你還叫我去啊?菊子說,我真不能去了,繼仁子,你做點好事。我一進鄉(xiāng)政府,腿肚子都抖哎。

  又不是頭一回,抖什么抖啊?

  我真不能再干了,繼仁哎!

  放屁的話,要抖上床去抖!他火爆爆地,要你去你反倒不去了,擺架子啊?他順手抄起一桿枰,抽過去。啪的一聲,枰斷了。

  菊子眼睜得多大,也不曉得痛了,半天才怯生生地講:頭一回,也是你喊我干的,你現(xiàn)在不認帳了。我哪曉得啊,我真的不曉得嘛。這才一口氣哭將出來。

  一嘴巴子戽到自家臉上了,繼仁子氣不過,惡厲厲地拿碗就砍。一碗砍在胸口上,碗摔成兩半個,菊子倒在地下哼。一群小雞飛樣地圍過來,啄啄又看看她,啄啄又看看她。

  菊子爬起來,抱住他的腿,跪在他面前,你打吧,打死我吧,打死活該啊。

  繼仁子眼珠子出血了,抄起門邊竹絲子就對她背上抽,打,不打你是孬種,老子舍不得你啊?老子饒過你啊?老子不吭聲,你還長臉了。老子也不是小媽媽養(yǎng)的,老子也是個男子漢啊。打著,自己倒反哭出聲來。

  竹絲散了一地。菊子不哭了,也不叫了,兩只眼睛呆呆地散了神。

  五

  住了幾天院,繼武子一大早就趕回來了。頭上縫了七八針,纏著一腦袋繃帶,像個剝了皮的生洋芋。在村口,碰上國棟的小汽車要出門,兩個人就迎面頂上了。繼武把膀子一抱,一點讓的意思沒有。國棟把車窗搖下來想招呼他,他卻扭頭跟別人大聲嚷嚷說,沒事沒事,有好大事啊?頭掉不過碗大的疤!

  國棟犟不過他,只好把小車退回去。門一開,國棟下來了,對繼武子笑笑說,大武子你怎么作,我都沒法子計較,你才好大歲數(shù)啊?就好比你小時候,我把你抱在懷里,你劈臉給我一巴掌,我能跟你計較嗎?你放心,打人的事我已經(jīng)跟派出所報過案了,村里也不會饒過兇手的,很快就有結(jié)果的。

  大武子說,你放心,打人的事我也不會計較的。我跟你是政治斗爭,我不跟你玩那些小心眼,那都是地痞流氓黒社會干的事,我會為這點小事浪費時間嗎?我的一分一秒都要合理使用呢。

  國棟說好好好,你狠你狠。小汽車屁股一扭繞道走了。

  一幫子小青年立馬圍上來,小豁子小相子大明子,大拇哥一翹,夠種!繼武子一笑,說豆選豆選,就是斗過了再選。你不敢斗就不要選。徐改霞在一旁撇嘴道,現(xiàn)在又能了,誰在醫(yī)院喊爹喊娘來?繼武子不理她,自顧打聽這兩天村里的情況。然后一幫子人就擁著繼武子上他家里來。然后就七嘴八舌說起村里的變化。

  其實也沒什么大變化,就是國棟那三百元有點難為人。說是又有不少人去國棟家報名了,雖講沒拿到現(xiàn)錢,總算是露過臉了。刀切豆腐兩面光,等著看下文呢。說是如果給現(xiàn)錢說不定就死心塌地豆選他了。但國棟那個人說話不算數(shù)是一貫的,所以多數(shù)人還是那個態(tài)度:不見真人不燒香。說到底是現(xiàn)在人心散了,爺死娘嫁人了,各人顧各人了。

  繼武子說,也不能那么看,三百塊不算少,一家好幾口就是上千。他要真給,你們都去拿,我支持你們拿。我估摸到時候他急眼了會真給的,不拿白不拿。他的錢也是人民的幣,那本來就是大家的錢。我相信良心,是個人他都有良心曉得是非,是個人都有腦子曉得算賬,當真哪頭大哪頭小他算不清啊?還有桂蘭秋香冬妹子,還有桂蘭秋香冬妹子,

  小豁子說,話雖這么講,可人心隔肚皮啊,誰不知道打個小九九?都巴不得別人出頭自己落好呢。你這一挨打,孬子都曉得發(fā)抖,是什么意思都清楚。徐改霞哼哼道,這就叫一手硬一手軟,胡蘿卜加大棒,還是人家厲害!

  繼武子笑了,說當然是人家厲害,人家在臺上,又有權(quán)又有錢,又有領導經(jīng)驗,當然是他厲害。我們跟他斗,是因為我們厲害嗎?是因為我們有理。

  有理管屁用!哪個跟你講理啊?這年頭不講里,講外!

  大武子說,這兩天住院,我也在問自己,我當真是想當這個村長嗎?不是啊。我是為賭氣嗎?為個駕駛執(zhí)照跟他尋報復?好像也不是啊。我們究竟為個什么呢?這樣做究竟值不值?你們剛才講現(xiàn)在人心散了各人顧各人了,我們成立護地隊為什么家家就擁護呢?可見人人心里都有一本賬,各人顧各人是因為沒人來顧他。人心究竟是怎么散的?誰希望人心散,你們想過嗎?照說方家嘴子最應該講集體了,最不應該散,我們自古就是一家,三百年前還在一口鍋里掄大勺呢。

  這一說都懵了,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哈出的白氣像一鍋蒸籠。人人臉上都冷著,硬著,跟戴上鬼臉殼子一樣。個個目光都跟刀子一樣,一眼就劈到心里去了,能劈死人。他們好像都明白了一點什么,又好像一時還說不大清楚那一點是什么。

  那你說說,究竟是怎么散的?

  我要能說清楚就好了。我要能說清我就真能當村長了。

  大武子把目光遠遠地投出去,穿過大田,穿過沙河,一直上了白頭嶺。白頭嶺已經(jīng)蒙了霜,頭真的白了,白得像一個老怪,顫顫悠悠,滄滄桑桑,慈慈祥祥,深深沉沉,望著他的子孫們。

  六

  點子叔近來愛到繼仁子的雞場里閑坐,三不之一個人遛彎就遛到雞場來。他說,還是你這架棚子好,背風,向陽,又靠馬路。

  繼仁說,那都是國梁幫的忙,批的地好。

  點子叔一撇嘴,他曉得做么事?能的。

  繼仁子對點子叔向來是又敬又怕,雖說是同輩分,卻并不敢多話的。所以點子叔常來反倒讓他不自在,又要做事情又要招呼他,生怕冷落了老人。倒是點子叔心寬,不在意這些,說是你忙你的不用管我,然后就一個人坐玻璃窗底下曬太陽。有時也跟繼仁子講講古,都是有一句沒一句的,不曉得是么子意思。

  你曉得這地方為么事叫個方家嘴子?你不曉得,你爸爸曉得,你爺爺更曉得,你們這一輩人都不曉得了。人啊,都是屬豬的,嘴朝前拱眼朝下看。

  其實他是曉得的。點子叔講他不曉得,他就不能講曉得,只好把頭點得跟啄豆子樣。是啊是啊。

  這一片天是哪個開出來?是姓方的兩兄弟開出的。兩兄弟都是叫化子,討飯討傷心了,就靠山搭個窩棚,合伙討一個老婆,養(yǎng)了一十三個兒。人哎,是屬巴根草的,有土的地方就有它的命。人就要像巴根草一樣地活,千人踏不死萬人踩不滅,你就放把火燒,它的根還死不絕,來年它還能拱出頭。

  是啊,是啊。

  人活著為么事?也就是為了一張嘴,嘴是人一生世的全部內(nèi)容。整個村子也是一張大嘴,吃不夠填不滿,個個餓死鬼投胎。方家嘴子窮得一屁股搭兩胯子為么事能人丁興旺?就是會討飯。從祖上到現(xiàn)在,哪家沒討過飯?哪個不會唱花鼓打竹板?家家一到農(nóng)閑,大門一帶腰籃一挎就走了。順沙河出天堂,沿長江下湖廣,口糧少就留給勞力,口糧多就賣了換錢。錢存多了就做屋,屋做成了就討老婆。討了老婆就一個一個往下生。他們不曉得享福啊?是他們認為日子就該這么過。活人活人,吃了就能活,活了就能生養(yǎng)啊。這狗都不拉屎的地方從前硬是沒人要啊,是省政府大筆一揮才歸的天堂鄉(xiāng)。

  是啊,是啊。

  么時候風氣才變的?是你家爺爺在臺上的時候。你家爺爺就是方大勤。方大勤就是你爺爺,你都不記得了。都是一幫不孝子孫哎。

  是啊,是啊。

  你家爺年輕時候也是個能吃會做的主,六尺高的一條漢子,跟你現(xiàn)在差不好多,一頓能吃三四斤米。他上公社里開會,幫食堂殺豬,大師傅拿他尋開心說,大勤子大勤子,都講你是餓死鬼投胎,你到底能吃好多?方大勤看看那只豬,口水咽了半天,講不曉得。大師傅講你是豬啊,你自己吃好多自己不曉得嗎?方大勤講我真是不曉得,反正來開會沒吃飽過。那時大師傅也有點小權(quán),揮手就割一條肥膘肉丟到他面前說,五斤米飯五斤紅燒肉,你要一頓吃光了,我圍公社院墻爬三圈。從前干部都愿意開會,天天吃會議伙食,天天都跟過年一樣,都跟在后頭起哄看把戲。你家爺爺,方大勤方支書,這才吃一頓飽飯,當眾過了一把嘴癮,吃完還拍拍肚子講,你又沒酒,搞點酒來我還能喝一碗豬油!

  是啊,是啊。這故事繼仁子聽過不曉得多少遍了。

  就這么個人,能吃會做的方大勤,六0年餓死在你家的門檻上!你家爺死的樣子那才叫慘,他是上半個身子在門里,下半身子在門外,兩條腿上棉褲磨爛了,膝蓋骨都露出來了。那時你家離大隊種糧庫才幾十步路。就在這幾十步的路上他留下一條長長的印子。開春了,逃荒的人都家來了,見到僵在大門上的方大勤,個個都跟過了電一樣啊。孬子也曉得,在最后的那一刻刻,你家爺是怎么在那幾十步路上來回爬啊。他餓啊,他不想死啊,他來回地掙扎啊,可是那把能讓他活下去的鑰匙就在自己腰里別著啊,他伸手就能把種子糧塞到嘴里頭啊。可憐他硬是餓死了。開犁了,播種了,方家嘴子風氣這才變了。都講,再不外出討飯了,要對得起大勤爺!方家嘴子么時候才講集體的?就是那時候。你們哪曉得集體啊?爺死娘嫁人,各人顧各人!你們都是狼心狗肺,忘本了,都忘本了!

  是啊,是啊。

  點子叔講得氣也喘了,淚也流了,這才心滿意足回家去。

  繼仁子也叫他講得心灰灰地,做什么事都提不起精神來。心想老人好念舊呢,陳年爛芝麻,有一搭沒一搭。可又仔細一想,好像又不是講古,倒像是說今呢。

  繼仁子心想,點子叔下回再來講古,一定記住要表個態(tài):方家嘴子么時候富起來的?就是點子叔你在臺上的時候啊。這怎么能忘呢,就是把自家爺爺忘了也不敢把你老人家忘記啊。

  七

  膀子扭不過大腿,菊子到底犟不過男人。菊子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繼仁子不搭話,繼仁子不講話有好幾天了。早起,她牙一咬,便上鄉(xiāng)里來。

  大田里空蕩蕩的,沒幾個人。菊子心里也空蕩蕩的,既不苦,也不甜,這也不是頭一回了。可又明明覺得這跟以往不一樣,究竟么事不一樣呢?不曉得。

  哥哇你是空心的菜,良心賣光你才家來!

  悠悠地,微微地,時斷時續(xù)地,在耳邊唱。哪個在唱?這么熟,這么怨,這么對心思?

  不,她不怪繼仁子,怪只怪自家命苦。只怪那畜牲永不放她過身。從她十幾歲起,那畜牲就在動她點子了,她曉得的。但那時,她敢咬,敢踢,敢抓。那時,她哪個也不怕。曉得害怕是這幾年的事。她怕繼仁子想不開。

  妹妮你呀真是個呆,姆媽在家你不敢來!

  她不呆,她早就沒得姆媽了。繼仁子的瞎眼姆媽就是她的親娘。她六歲那年就牽著繼仁子娘的褂襟子進了天堂山。從此她就注定要給繼仁子當老婆的。繼仁子就是她的天,她早就歡喜了繼仁子。

  蕨菜薺菜七七菜,清水咸鹽也是個愛!

  繼仁子也確實待她好。相中哪件衣,歡喜哪個鐲,繼仁子過多少天都不忘,下井扒媒進城賣炭想方設法都要代她買。那時她天天都想笑,笑也笑不夠。

  可是笑久了,人也會累的,心也會煩的。沒得法子了,只剩這一條路了,繼仁子講,只要方鄉(xiāng)長一句話哎,什么什么都有了。于是她只有去求了,她曉得這一步是跨不得的。為了繼仁子,她必須跨。后來,日子果然緩過來了,繼仁子果然快活了。看他快活,她也快活。可快活中又有多少不快活。

  頂傷心的是不敢要伢子。做夢都想要伢子。可她不得不拿眼睛水過藥吃。這一向,起屋了,上梁了,繼仁子眉心舒展開了。她想著,往后總該順湯順水了。于是她決心不吃藥了。可懷上了,還是留不得。

  她天不怕,地不怕,苦不怕,累不怕,就怕繼仁子不信她的話。她曉得遲早會到這一步的,曉得了還是要一步一步朝泥坑里走。這就是命哎,你犟不掉,擺不脫,死活都要按它的路數(shù)走!

  方鄉(xiāng)長哎。她趴窗臺上喊。

  那畜牲怔一下,出來了。哪個喊你來的?開會哩嘛。看不見啊?他臉黑得賽鍋底,一臉的官司。

  菊子慌忙做出笑來,看看你嘛。不中啊?

  講的跟唱的樣。他蹲下了,并不帶她進屋,以往都喊她進屋等的。

  你有事,我家去了。她講,腿卻不動。

  家去跟你繼仁子講,別跟人家后頭瞎哄。他埋頭抽煙,看也不看她。哄狠了,沒好果子吃。

  講么話嘛,沒頭沒腦的。

  講么話?方家嘴子鬧事你哪不曉得啊?

  一絲一毫不曉得,真正不曉得。菊子說,繼仁子也不曉得。這兩天忙轉(zhuǎn)向了,天一黑就困覺。

  唔。他講,不曉得也好。你放心,雞場是我抓的點,我不會不管的。批麥麩啊?他掏出本子來了。一樣的麥麩兩樣價,就看他條子怎么劃。

  是噢,就是想批麥麩噢。

  條子塞過來,又嘻嘻笑了:說以后有事叫繼仁子來,你不要來。

  菊子還不走,索性問,到底出么事了?

  屁事沒得。他告訴她,幾個村有人想造反。以為真要變天了,想撈一票。

  一路上她都在想,這狗日的還不該造反嗎?地隨便他賣,女人隨便他睡,他一家子要多少人供養(yǎng)?皇帝三宮六院七十二妃也是有數(shù)字的,他連個數(shù)字都不要了。

  有人要造狗日的反了!她回家來說,胸脯子一挺一挺,很激動。

  繼仁子吼她,他造他的反,你做你的事。

  她把嘴張著,跟槍打的樣,胸門口隱隱地疼。本來有許多話要講的,轉(zhuǎn)眼就找不見了。于是只有悶頭做事,連想也不敢再想了。

  八

  這一天,一群老漢靠村口墻根上講古曬太陽,一個戴眼鏡的干部進村了。

  老人家,他客客氣氣,請問方繼仁家在哪?

  村東頭,新蓋的大瓦屋。于是干部就來到大瓦屋里了。有人嗎?

  人來了,是繼仁子。是年書記啵?

  你認識我啊?年書記笑了,拉住了繼仁的手,慢慢地搖。

  繼仁窘著,半天才說:坐,坐吧。喝了茶,看了雞場,又扯了扯閑篇,才轉(zhuǎn)入

  正題。年書記原來是想了解方國梁方國棟的有關(guān)情況的。原來大武子真的告到縣里去了,縣里又轉(zhuǎn)來一批人民來信。信里頭談到方繼仁家的事。鄉(xiāng)里馬上要開人代會了,方繼仁是本屆的人民代表,而方國梁的問題又關(guān)系到鄉(xiāng)政府的領導班子問題,怎么講呢?由于等等等等的原因,年書記想聽聽方代表的意見。

  繼仁子頭上冒汗,兩手在褂襟上直搓。我沒意見,我真的一毫意見也沒得。

  年書記開導他說,不要緊的,如今提倡和諧社會,和諧就是化解矛盾的意思,你是人民代表,還有什么話要保留呢?

  我不保留喲!我保留做么事嘛?

  聽講你愛人好像有點意見?年書記壓低了聲音,我隨便問問,講錯了你也別往心里去啊。

  瞎講。她個婦道人家能有什么意見?沒得,屁意見沒得。

  方國梁對你愛人是不是有不尊重的地方呢?他問。

  繼仁子臉卻漲紫了,受了好大屈似的:這是哪個出溲的瞎編的?害人不是這么害法子嘛!他連半毫意見也沒得了。

  于是年書記便也不好再問了,安慰他幾句便去找方繼武同志了。

  年書記是新一屆的書記。他原本在縣委工作,是個研究生,理論水平很高的。頭年就寫過一篇報道《昔日討飯嘴,今天新農(nóng)村》,省報一登,縣委也震動了。因此,他對方家嘴子是很有感情的。如今他已是第三梯隊的隊員了,下基層主要是鍛煉鍛煉。如今的形勢怎么講呢,就是要建設社會主義新農(nóng)村,他去韓國看過新村運動了,去美國考查過農(nóng)業(yè)合作社了,有著很多很多的先進思想。頭一個先進思想,就是要在天堂鄉(xiāng)搞豆選試點。不干就不干,要干就干出點爆炸性來,他就是這么想的。縣委也很支持他,錢書記親自對他講,你辦事我放心,你試點我支持,你能翻好大跟頭,我就給你鋪好大毯子。于是他就發(fā)現(xiàn)了方繼武同志。

  此刻方繼武正領著小豁子小相子幾個在探討集體主義。怎么講呢,現(xiàn)如今都各人顧各人了,集體是個老黃歷了。可要把方國棟選下臺,沒點集體主義還真不中。你費了多少勁,喉嚨啞了吐沫干了,人家還是半信半疑,人家只跟你來現(xiàn)的。方國棟小拇指動動,掏點錢許點愿,比你什么大口號都管用。這一點讓他眼睛子子都出血了,妒忌得要死。他曉得組織起來很重要,可兩手空空拿什么去組織呢?

  繼武子揮一把鋤頭在稻場邊上猛刨,身后跟著一幫小年輕把頸子伸多長地看。他吊著一只膀子,繃帶除去了,頭毛剃去一大塊,打了個十字疤,陽光下刺眼得很。他一邊挖一邊講,我非要把這個螞蟻窩找出來。他講螞蟻是最講集體主義的,有組織有分工,最有犧牲精神的。他想讓全村人都明白,螞蟻憑什么能做到這一點。螞蟻能做到的,人偏偏做不到?人還不如螞蟻么?這個想法讓他很興奮,頭上冒著熱氣,一鋤頭一鋤頭挖得惡狠狠。

  現(xiàn)在他越來越好鉆牛角尖了,有點走火入魔的意思,硬是把一條螞蟻通道找出來。一幫子小年輕跟在后頭喊:那邊,那邊!他們嘻嘻哈哈拿他開涮,說大武子不光能當政治家,還能當科學家呢。人家非要發(fā)揚螞蟻精神,把泰山腳啃掉。

  螞蟻窩終于被他找到了,可找到的螞蟻窩又讓他心里很懊惱。這么多的螞蟻,這么有組織有紀律的螞蟻,竟然是為了供養(yǎng)白白胖胖的一只蟻后!這怎么能稱得上集體主義?這簡直太野蠻太低級了,太不那個了。

  稻場邊上是個廢碌碡。繼武子想想就站到了碌碡上,他清清嗓子喊,鄉(xiāng)親們,父老兄弟們……

  應該喊女士先生才帶勁。一個小年輕說。

  去。繼武子又喊:姐妹們,現(xiàn)在我請你們選我當村長,以后還選我當代表,我能代表你們的利益,我曉得你們的利益在哪,我也曉得怎么才能維護你們的利益。我叫方繼武,現(xiàn)年……

  年書記過來了,拍著巴掌。競選吶?開開洋葷?他笑。

  青年們閃開了,不笑了,都望著大武子。

  大武子早瞟到了,卻并不理睬,繼續(xù)大聲說:要解決我們村的土地問題,只能靠我們自己,不要指望哪個青天大老爺。你們選我做村長,我負責反映你們的意見。

  方繼武同志我就是來聽你的意見的。年書記招呼道,來來,我倆聊聊。

  對不起,我現(xiàn)在沒有時間。他繼續(xù)演講,鄉(xiāng)親們,父老兄弟們,姐妹們……

  年書記臉有點黃了,可還忍著:你以為你這樣就能當村長了嗎?方繼武同志?

  請你文明一點,不要打斷別人說話。大武子一本正經(jīng),當不當村長,你只有一票的權(quán)力,你也是個選民,不要忘了,年大安同志!

  年大安同志不笑了,臉紅了,黑了,青了。方繼武同志!有意見可以提嘛,我們工作有不到的地方可以批評嘛,搞這一套干嘛?

  年大安同志!大武子嗓門比他還高,什么叫搞這一套?哪一套?

  年書記叫他說愣了,好一陣口氣才軟下來,說繼武子啊,我曉得你對我們有意見,上回你來找,也不是不接見你,實在是開會抽不開身。今天我就是專門來找你談心的。

  繼武子犟勁上來了,年書記哎,我跟縣政府都談過了,還跟你談什么?二兩棉花的交易,不彈了。

  我們這次豆選,就是要落實基層民主的,要不然怎么叫豆選呢?

  是的喲,我們民,你們主。

  現(xiàn)在是要建設和諧社會,你這樣講就不和諧了。

  是的喲,我們和了,你們就諧了。

  你還真好抬杠,這樣下去是要犯錯誤的。年書記把頭直搖。

  書記哎,我再犯錯誤也犯不到哪塊去了。你還能把我農(nóng)民開除掉啊?

  好好好,年書記手直擺,你狠你狠,你等著吧。

  我等著。繼武子叉腰站在碌碡上,一句也不讓,半句也不讓。繼武子豁出去了。

  年書記掉頭就走了。走遠了,青年們又圍上來。

  算了,算他狠。省得吃眼邊虧。

  就是,就是啊!

  繼武子臉色慘白,張著嘴,哈了半天氣,才哇一聲哭出來。他哭得好無奈好沒出息,他坐在碌碡上,哆嗦著,手也沒處撐了,虧得旁人把他架住。哭著,抽噎著,老也止不住。哭得邊上兩個姑娘也跟著抹眼淚了。

  過來一只瘦架子豬,在碌碡上蹭癢癢,蹭得嗤拉嗤拉響。又過來一只大公雞在螞蟻窩邊啄石子,啄啄,又丟開,啄啄,又丟開。然后挺著胸很傲慢地踱開去。

  九

  菊子在叫花子墳邊站半天了,也望不見個人影。太陽眼睜睜地啃著山頭滑下去,把菊子的身影長長地投到路邊上。墳頭上荒荒的,只有幾根枯草在磚縫中搖曳。菊子冷得抱著肩跺著腳,瑟縮著,本來小巧的身子如今更單薄了,下頦更尖了,眼窩更深了。只是滿滿的胸脯在一天天地發(fā)脹,她實在舍不得刮掉這個伢。她曉得自己一天不去,繼仁就一天沒得好臉色。

  再這樣下去,菊子真要瘋了。

  因此上,她要幫大武子一手,大武子要曉得什么她就告訴他什么。她已經(jīng)把大武子當作救星了。只要那畜牲下臺了,繼仁子就再用不著怕哪個了,繼仁子還會歡喜他的,她覺得。那時,伢子也保住了。萬一這個不行,她還能懷上的。她是個能生能養(yǎng)的女人,不比旁人差,這一點她從來不懷疑。最后一點陽光已從她瘦削的肩頭退下去了,她竟然一點也沒察覺,反倒覺著身后越來越燦爛了。

  大武子哎!大武子過來了,后頭跟了一大幫。菊子慌忙挑起稻籮迎上去。

  有事啊?繼武子停也不停,自顧走。

  你……菊子不曉怎么開頭:才家來啊?

  有話就講,我有事哩。繼武不很高興的樣。

  菊子索性把挑子歇下來,攔在他前頭:大武子,你那事搞得么樣了?

  繼武子把膀子一甩,站下了:么事啊?

  就是…… 把那畜牲搞下臺的事啊?

  你講話注意點好不好?繼武子掙開她的手,我不是要把哪個搞下臺,我是行使正當?shù)拿裰鳈?quán)力。

  是噢,就是講這民主嘛權(quán)力嘛。菊子更慌了。

  繼武子十分警惕地把膀子抱起來,等著。

  是這么回事,菊子費勁地講,那天你找你繼仁子哥了啵?你想曉得么事情我跟你講,我完完全全跟你講。只要,只要能幫你一把。

  可繼武子卻更加警惕了,眉心也鎖起來。你要跟我講么事情呢?

  講那畜牲,方國梁,他把我……

  繼武把手一劈,跳上崗子,我對你那些爛事一毫興趣沒得。你家去吧。碰上方國梁你告訴他,我跟他們是政治斗爭。搞臭他用不著我。他們早就臭得不能聞了。

  大兄弟,我是真心哎!菊子臉都灰了,傷心得很,大武子講話也太毒了。

  繼武子挨了打,反倒把他打成英雄了,一鄉(xiāng)十四村,他村村都去。到哪先把大牌子扛頭里:我們是宣傳選舉法的!那些個村長明知他是跟方鄉(xiāng)長作對,卻也不敢怎么阻攔,誰知這樣做對不對呢?天堂鄉(xiāng)要豆選了,風氣要變了。有個別對方鄉(xiāng)長有意見的干部,遞煙端茶不說,還提供場所呢。加上各村都有人做他的經(jīng)濟后盾,好煙好酒招待,氣勢就更壯了。每天,都有一班子不怕死的楞頭小年輕跟在后頭,挑明講就是當他保鏢的。繼武子突然神氣得很了,一塘水還真叫他攪渾了。下午還跑到鄉(xiāng)政府大街上去講了一氣,弄得人心惶惶。

  好吧,對你的真心我就表示感謝吧。繼武子跳下坎子,拍拍屁股,走了。

  菊子跟后頭喊:大武子哎,晚黑出門要小心點噢。那畜牲毒得很。

  大武子站住了,頭也不回,想講什么,想想又不講了。

  講嘛,有話你就講嘛。我是真想幫你哎。

  這話可當真?

  當真。

  當真就中。很簡單,你把方國梁的事公開講出來,到處去講。你敢不敢?

  菊子要哭出來了,這事怎么講出口啊?

  就是啊,你也曉得講不出啊?講不出你拿什么幫我呢?大武子突然兇巴巴地喊起來,嘴都扭歪了。喊著,眼角里還有淚光一閃一閃。一幫子小年輕也跟后頭起哄:是啊是啊,講不出你怎么做得出呢?

  然后他們就跟雀子受驚樣的一哄而去。走很遠了大武子才突然回頭喊:菊嫂子,剛才那些,算我放屁!

  菊子并不覺得好受多少,心已經(jīng)涼了。大武子已經(jīng)不是從前的大武子了,好像變了一個人,變成一個干部了。講話這么沖,這么毒,這么遠。她想,大武子要是真當上村長,村里會是什么樣呢?

  繼仁子找來了,喊,死到哪塊去了?

  我,挑不動了歇一番。菊子是挑稻出來碾米的。

  挑不動講得動!繼仁早就看到大武子了。

  我,又沒講么事嘛。

  還要講么事?還嫌不夠啊?還要害好些人啊?你怎么不死呢?死了好多了,省得害人。繼仁子惡狠狠地奪過扁擔,挑起就走,拽得菊子一踉蹌。

  是啊,怎么不死呢?死了好多了。菊子想。

  這晚,小學校的徐老師突然來找她拉話,講了許多關(guān)于繼武子的話。那意思分明是歡喜大武子的,是要她幫忙講好話的。她心里這才慢慢地被抹平了,心想自己還有一點點用。又想到這兩個倒真是很般配的,就夸徐老師人長得好看,衣裳也好看,又有文化,腦子又活絡,便主動要幫她講。徐老師送給菊子一件襯衣,粉紅的帶縐紗花邊的,菊子就笑,講我要穿上這件衣出門人家都滿地找牙了。

  徐老師講才不是呢,講大武子就嫌我穿衣土,穿什么衣都土,講菊嫂子就是命苦,不然人家穿上什么衣都好看。

  這話又讓菊子發(fā)了一夜呆,五雷轟頂一樣,眼睛水也有了。

  十

  真的要豆選了。村口拉出了橫幅:實現(xiàn)基層民主,確保試點成功!為了方家嘴子的美好明天,請您投上神圣的一票!

  鄉(xiāng)里年書記親自來方家嘴子給大家做了動員報告。他說他去韓國考查過了,韓國農(nóng)民喜歡講合作。他也去美國考查過了,美國農(nóng)民喜歡講權(quán)利。我們建設社會主義新農(nóng)村,既要講合作也要講權(quán)利。

  他說為什么要在天堂鄉(xiāng)試點呢?因為天堂鄉(xiāng)條件最好,縣委最支持。有人老歡喜講農(nóng)民文化程度低,不適合搞民主選舉,其實早在四十年代的陜北,就搞過豆選。事實證明民主政治跟文化程度沒有多大關(guān)系。金豆豆,銀豆豆,豆豆不能隨便投。選好人辦好事,投在好人碗里頭。當時的美國友人史沫特萊就說,這是比美國還要進步的普選。所以天堂鄉(xiāng)的試點就是恢復革命根據(jù)地的老傳統(tǒng)呢。總之意義很多,很偉大。

  然后就是唱花鼓戲,說快板,派傳單,晚上還放了一場電影。

  電影放到一半,場子就有點亂。有些人悄悄遛出去,又有人悄悄鉆回來。回來的都把手揣在兜里,喜滋滋的,還悄悄傳個話,說分批去,別動靜太大了。又講,這回是真出血,一扎新,還連著號呢。

  另一邊,年書記也跟大武子談了話。叫對話。年書記很欣賞這個年輕人,覺得他還有一點點思想,還能跟他對上話。年書記管他叫繼武同志,繼武同志你們成立護地組織,我是不是支持的?支持的。中國的民間組織不是太多而是太少,這是我的基本認識。你們宣傳豆選,我是不是支持的?支持的。三農(nóng)問題的實質(zhì)是農(nóng)民權(quán)利問題,這也是我的基本認識。順便跟你透一句,這次豆選是怎么來的?是我爭取來的。所以你不要有對立情緒。你一對立,我們就不好對話了。

  大武子哼哼著,心想,那你不成我們的大救星了?可嘴巴卻講,我不對立噢,我對立做么事啊?我害怕還來不及。

  于是年書記就笑了,一笑一口白牙,說這就對了,現(xiàn)在就是要講理解講合作。其實你不知道,鄉(xiāng)政府也有鄉(xiāng)政府的難處,真難,比你們難多了,你不知道!

  大武子說,不就是沒錢花嗎?我知道。

  年書記說,這話也對,就是難聽一點。正確的表達是財政困難。你現(xiàn)在是個骨干了,這次豆選以后也許還能進班子,所以我也不把你當外人,希望你能發(fā)揮一點骨干作用,說話別老那么難聽。

  那我這個骨干能知道財政困難到什么程度嗎?

  具體我也不方便透露,反正是寅吃卯糧,虧空很大。我到基層來也是嚇了一跳。前些日子鎮(zhèn)小學都叫債主封掉了,你知道吧?那么多干部,那么多老師,都要吃飯,你來當鄉(xiāng)長試試,上哪找錢去?現(xiàn)在農(nóng)業(yè)稅免了,可錢從哪來?到現(xiàn)在都沒一個明確說法,怎么辦?所以我的意思是,你們看問題要全面一點,各方面都要想一想。

  你要我想什么呢?

  護地要護,豆選要選,考慮問題要站得更高一點,看得更遠一點。

  更遠是多遠?

  起碼要等縣鄉(xiāng)的財政渠道問題解決了,有些事才有可能不發(fā)生。

  大武子說,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

  我明白國棟為什么膽子那么大了。有些人不光寅吃卯糧,連子孫后代都要吃呢。

  你不明白。年書記突然又笑了,說你明白了就不會這樣了。你以為把方國棟選下去問題就解決了?說全國人民都還沒明白你就明白了?說你們那叫情緒叫仇恨,根本不叫政治要求。

  這話說得大武子有點發(fā)愣,不服氣地說,我一直強調(diào)我們是政治斗爭。

  年書記把他肩膀拍拍,把手伸出來,好好好,歡迎你常來聊聊,抬杠也行!

  可當天夜里大武子就把護地隊召集起來開會,說現(xiàn)在形勢很好,年大安找我談過話了,這回狗日的非下臺不可,你們要有信心!

  十一

  第二天,繼仁子突然對菊子笑了,那不是一種家常過日子的笑,那是一種公事公辦的笑,笑到菊子有點害怕。繼仁子說,下晚你去請繼武子來家喝酒。

  菊子想,繼武子是自家兄弟,還要說請嗎?他偏要說請。請了還不中,還要菊子到路上去等,拉也要把他拉家來。還講,你不就歡喜等他嗎?還講,我兩個喝酒,吵架,你要在旁邊勸,要像個嫂子樣子,別跟他桌子板凳一樣高。

  這話杵在菊子胸口就像一塊冰,半天不得化。

  菊子承認,自家是歡喜跟繼武子講話。特別是繼武子當兵回來,長成高高大大一個男子漢了,見多識廣講話干脆,不像繼仁子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但她很清楚,兩個人自小一塊搭媽媽鍋長大,一塊斗老將,一塊套麂子捉知了,但那都是小伢子把戲,一毫沒得旁的意思。從懂事起,她就把繼仁子當成自家的男人了,代他縫補代他把家為他操心,這能是假的嗎?可繼仁子偏要這樣杵她!

  她曉得繼仁子這一向心思多,脾氣躁一點也正常,拿她出出氣也算是正常。可菊子一肚子委屈又能跟哪個講呢?她是有眼睛水沒地方淌啊。

  果不其然,兩個人坐下沒講兩句就抬起杠來,一個講你是蛤蟆吃天沒事找事,一個講你是有板凳不坐偏坐樹樁子,一個講你把一塘水攪混對哪個都沒好處,一個講凡事都有個理不講理就是不中。

  菊子有點急了,拿一瓶酒咔一口就把瓶蓋咬下來,說:你們兩兄弟有什么話不能慢慢講啊,非要爭個你高我低啊?我是個婦道人家,不曉得什么理不理的,講良心就中,喝酒!兩個人這才笑了,端杯子喝酒了。

  喝到后來菊子才有點明白,原來是國棟要繼仁子給繼武子傳話,只要繼武子答應不搗亂,有什么條件隨便他提。鬧了半天他是替國棟講話的,難怪他的笑得那么古怪,他的話那么剜心,原來那都不是他自己的。這就對了,這才是國棟平日的嘴平日的臉,難怪她覺著有點熟悉,好像在哪見過。繼仁子平常對她再狠也不是這副嘴臉。

  繼武子說,我的條件很簡單,就是他下臺,交代帳目。

  繼仁子說,那你不是要他死嗎?他不當村長能做么事?逼人不能逼得太狠。

  繼武子說,我沒逼他,是他自己把自己逼到這一步。

  繼仁子說,你就那么想當村長啊?

  繼武子說,狗日的才想當村長呢,我不想當,我也當不上。

  那你究竟想做么事哎?

  繼武子突然笑了,說哥哎,我跟你打個賭,賭哪個能選上村長。

  哪個?

  你。

  我?繼仁子跳了,講你搗什么鬼哎?我有那個本事我能混成這樣啊?

  繼武子也跳起來,這就講對了,方家嘴子能人有得是,就缺個好人當村長。

  你放屁噢繼武子!講你搗亂你還不服,講你能耐你一腦門子狗屎。我不是人啊?我當村長就不貪了啊?有錢我也會花,有權(quán)我也能貪!

  對呀,對呀,跟著朝下講呀?

  朝下講?繼仁子眼睛子直翻,我講不好,我不講了。

  不講我講。剛才你問我究竟想做么事?前些日子我也在想,想得眼睛子生疼,狗日的講假!現(xiàn)在我想通了,我就是想選一個好人不要選什么能人。人一能耐心就黒了。你不是講好人也會貪嗎?對了,你今天好不能保證你明天也好,這件事做得好不能保證那件事也能做好。這就要有個法子能把你搞下臺去,這法子就是豆選。豆選就是都選,大家都來監(jiān)督你,叫你坐不穩(wěn),叫你一天到晚提心吊膽生怕出錯,汗毛凜凜地為大家辦事,這就是我心目中的好村長!

  繼仁子悶掉了,半天想不出話來答。

  倒是菊子有點奇怪,村長如果當?shù)眠@么窩囊,哪個還愿意當呢?哪個當官不是為發(fā)財呢?如果大武子明知當不上村長,他這么干又是圖什么呢?不過這話她沒講出來,她要講出來繼仁子又要罵她桌子板凳一樣高不識相了。她覺得自己很難,又要像個嫂子樣,又顧到繼仁子的臉面,還不能傷到他兄弟和氣,只好一遍遍地勸酒。

  但繼武子這番話她是服氣的,如今的大武子已經(jīng)不是從前那個雞巴拖痰灰的臟伢子了,講出話來釘是釘鉚是鉚,有板有眼。雖講他那一套下輩子都實現(xiàn)不了,但話講得在情在理。是人都有人的毛病,哪個當村長都不能十全十美,是要想個法子把人治住才中。

  兩個人都喝醉了。繼仁子醉了就往床上一倒,大武子醉了就是不住地哭,眼睛水淌得跟自來水一樣。菊子扶他回家還一路嗷嗷地嚎,像是受了好大的屈。菊子怕三姆媽罵人,就扶繼武子在老白果樹底下坐了一氣。這白果樹年頭久了,枝枝椏椏地蓋住了畝把地,像一把大傘撐在村中央。在方家嘴子,有頭有臉的人家才能把屋蓋在周圍,為了占住這塊風水寶地,也不知出過多少傷心事,人都想不開啊。她想。

  我對不住你啊,嫂子!繼武子突然放聲喊起來,菊子嚇了一跳。我對不住你啊……把你寫進材料是沒法子啊……凡事都有代價啊總要有人犧牲啊……沒法子啊。

  菊子講,你有么事對不住我的?別瞎講。

  大武子講,真的,我真對不住你了,我先給你磕個頭!

  菊子慌忙拉住他,我就是幫不上你噢,能幫上你要我做什么都中。

  大武子又跳起來講,你能。

  我?

  算了,不講了。他們一家那些丑事個個都曉得,家家都受害,就是沒人敢講。大武子伸出一根手指頭:只要講出來,他們?nèi)甑埃?/p>

  菊子不吭了。大武子的話她是聽懂了,上回她就聽懂了,聽懂了心里就隱隱地疼。可這些事又跟哪個講?這些事哪個來聽你講?

  現(xiàn)在形勢還難講得很噢,我對不住你噢,我真的沒得底噢……

  菊子本想跟他提提徐老師的事,現(xiàn)在他醉成這樣,還講什么呢?她心想大武子是醉很了,已經(jīng)不曉得輕重好歹了。

  菊子慌忙把他生拉硬拽送回家了,回來心還怦怦跳。又跟蟲子咬的樣,一陣一陣地撕得疼。她一個婦道人家,就是當眾把衣裳扒光了,又能幫你好大忙呢?

  穿山風越刮越緊了,要焐雪了。滿村的樹都搖晃了,一地的月光都攪碎了。

  十二

  繼仁子氣得臉鐵青,摔盆砸碗的。究竟氣個誰,他也不曉得。早晨他去敲國棟的門,想把繼武子的事再解釋解釋,他的意思是繼武子年事輕瞎鳥操,其實并不想當村長,他已經(jīng)問清楚了,想叫國棟放心。哪曉得國棟不放他進家,就把他堵在門外說話,一點禮數(shù)都不懂,這在方家嘴子就是打人家臉。講起來國棟還比他小一輩呢,這樣欺負人。

  國棟冷冰冰地講,反正我把話講到了,聽不聽在你們,不要怪我不給你們機會。

  這話什么意思?什么叫你們?頭天他還低眉順眼地講我們呢,還說你跟繼武子不是一路人,轉(zhuǎn)臉就不認賬了?難道繼武子講他能選上村長的話叫他聽見了?就算聽見又有好大個事啊?他不想當這個村長,他能當這個村長你國棟不就當省長了?這些話翻來覆去在心里頭盤,弄得五心煩躁六神不安。但老生悶氣也不是個事,下午跟上禽蛋公司的車,把門一帶便上鎮(zhèn)上來。菊子跟后頭講什么事,他也沒聽見。

  胡經(jīng)理大老遠就招呼他:老方哎,你方家嘴子盡出新聞人物哎。

  瞎講,方家嘴子是個傷心的去處嘛。他還謙虛著,想找地方下貨。

  胡經(jīng)理笑:今個兒是要傷心一陣子嘍,公安局警察車子都來了嘛。

  么話?繼仁子呆住了。

  你還不曉得啊?鄉(xiāng)政府里都鬧翻了,講是來抓那個……那個叫么子的?搞豆選的?方繼武?

  哐當一下,蛋簍子掉下地了。繼仁子噢地一聲怪叫,大腿一拍,掉頭就跑。蛋清淌了一地。

  繼仁子沒命地朝家奔,也不曉得奔個什么。早曉得嘛,他想,早曉得小狗日的要倒霉的嘛!瞎鳥操嘛,老虎嘴邊抓虱子嘛。

  他跑著,汗跑出來了,淚也跑出來了。事到如今,他才曉得,這些天心里鼓鼓躁躁都是放心不下。這些天一肚子悶氣貓抓得樣,其實是暗暗代大武子出力的,他心里其實是巴望大武子成功的。原先害怕的其實正是偷偷盼望著的,原先不敢承認的其實正是暗暗鼓勁的。自家怕死,人家出頭,還要裝出一副清白的樣子來,什么鳥人嘛。淚流的,比汗還多。

  一輛綠顏色的警察車迎面過來了,嗚地一叫就過去了。繼仁子張張嘴,一屁股就坐倒了,那車頂上有個小紅燈,嗚嗚的叫,把繼仁子頭都叫大了。

  原來,有關(guān)方面早就密切注視著大武子的動向了。各級機關(guān)早就做好準備,要保衛(wèi)民主選舉的順利進行了。豆選是個新生事物,差額選就不是新生事物了?看問題要看到本質(zhì),要看領導權(quán)掌握在誰手里。就是新生事物也要有組織有領導地進行,怎么能由著一幫小青年牽著鼻子走呢?且不論結(jié)果怎么樣,這個風氣絕對不能開。

  本來,年書記還想保護方繼武這個人才的,他覺得他是個人才。年書記去找了縣委。縣委很慎重,一分析一研究,覺著問題大了。方國梁錯誤再多也不過是個經(jīng)濟問題,工作問題,還有個生活作風問題。經(jīng)濟問題也就是個吃喝問題,工作問題就難講了,改革嘛,交學費是難免的嘛。生活作風問題就更難講了,講不清的,改造落后習俗是個長期的任務。但方繼武的問題就不同了,是個政治問題。政治問題就不好開玩笑了。

  錢書記把年書記好一頓批評:你怎么搞的?早就該采取措施了,拖到今天,影響這么大!

  年書記委屈得很,掏出小本子翻著說:我找他談話不下七八次了。

  談不下就采取措施嘛。

  采取什么措施呢?總不能把他抓起來吧?

  為什么不能抓?可以行政拘留嘛。錢書記分析說:他破壞選舉就是擾亂社會治安,擾亂治安就可以拘留審查。你鄉(xiāng)里不敢處理,縣里來處理。

  年書記哭喪個臉,說,那推遲一點總可以吧?我們再做做工作總可以吧?

  怎么能因為個別人搗亂,人代會就推遲了呢?可見你們鄉(xiāng)黨委也太軟弱了。豆選照選,人代會照開,我親自去參加。我還就不信了,豆選能選出個流氓?開完會錢書記卻把他肩膀一摟,又安慰他,說你還年輕著咧,將來機會多得很,舞臺大得很,你著什么急呀。

  一錘定音了。

  警車呼呼叫著,在鄉(xiāng)里游轉(zhuǎn),凡通公路的村子都游過了轉(zhuǎn)過了才回縣里去。

  十三

  方家嘴子死了,雞子也不跳了,狗子也不叫了。

  大老遠就聽見三姆媽在嚎:你個作孽的鬼吔,你叫老娘怎么活噢!……

  菊子這兩天都不大對勁,一點東西都吃不進,連苦膽都吐出來了。她跟繼仁子講幾遍了,想去鎮(zhèn)上看看,繼仁子理都不理,嘴里還罵罵唧唧,氣性不曉好大。下午她是聽見有汽笛嗚嗚的叫,當時她正在吐,身上一毫力也沒有。直到外頭有人嘆氣講,官府的交易,今天刮風明天下雨,你哪搞得清啊?一問,才曉得大武子出事了。講是大武子還不服,還想掙扎,立馬按到在地上了背銬,門牙都磕掉了。

  村里的小年輕一個都不見了,轉(zhuǎn)眼就消失了。只有西墻根幾個老漢在曬太陽。見她來了,也立馬不吭聲了,連聲咳嗽也不咳了。一堆婦女伢子圍著三姆媽,見她來了,立馬閉嘴了,也不勸了,眼睛子都怪怪地直起來。

  三姆媽哎……菊子喊。

  三姆媽兩眼放出綠陰陰的光來,像一頭母狼。兩只手也朝她伸過來。你!你個畜牲子哎,你個討好賣乖的東西子哎……老娘跟你拼了,老娘不想活了。

  菊子后退著,躲閃著,講也講不清了。

  婦女們又拉又勸,三姆媽又一屁股坐下地了,大腿直拍,眼淚鼻涕淌了一身。

  菊子只好木呆呆地轉(zhuǎn)身,回家去。她搞不懂這些人是怎么了,見到自己怎么就跟見到鬼一樣?

  滾啵,三姆媽罵,有多遠滾多遠,賣了發(fā)財去啵,發(fā)財打棺材啵!

  她心里一抖,曉得這是在罵自己了。可又覺得不太像,大武子出事明明才曉得,怎么扯跟自己也扯不上啊?但這明明又是沖自己來的。他們都以為是菊子害了大武子。菊子是個賤貨是個婊子。菊子賣了發(fā)財了。菊子勾來了官府抓走了大武子。

  賣去啵!賣了發(fā)財啵,發(fā)財打棺材啵!這罵聲一陣一陣,近了,大了,三姆媽罵到門口來了。她嚇得不敢開門,拿被子包住頭,可那聲音還是刀子一樣直往心里鉆,鉆得人肝都裂了膽都碎了。

  繼仁子回來了,回來也是罵她。你自己做的事自己不曉得啊?你曉得她傷心還去撩她,你找死啊?你要我怎么出門啊?臉塞褲襠里啊?你想死不是這么想法子嘛,你死到外頭去死嘛,沙河又沒蓋蓋子,沒哪個拉你!

  繼仁子兩眼血紅,跟吃過死尸一樣,一口一個死。他渾身在發(fā)抖,站又站不住,坐又坐不住,只好躺在床上罵。罵一氣又哭,哭過了再罵。三十幾歲的一條漢子,跟三十幾斤一樣不識數(shù)了。

  起風了,落雪了,雪子子打在老白果葉上啪啦啪啦響。菊子一個人站在樹底下向呆,木木的傻傻的,碎雪子披了一身。她不曉得為么事站在這里等,也不曉得要等個誰,家是不能蹲了,從家里出來她就沒想回去。也許是想等大武子家來。要是大武子能放回來,她也許就能醒了。大武子能證明,她不是害人的人,不是賣的人,更不是賣了發(fā)財?shù)娜恕?纱笪渥記]家來。

  她好像看見小時候,一幫伢子在樹底下斗老將,耳朵里聽見一幫伢子在鬼喊,贏了輸了都嘰哩哇啦地歡呼,斷一根又從鞋坑里再拔一根。老將就是楊樹葉的把,要放在鞋底捂,捂熟了捂透了捂臭了才有筋道。每回大武子都性急,捂不透就拿出來斗,斗輸了還哭。她頂見不得大武子哭了,一哭她就把自己的老將給了他,然后他拿著自己的老將又把自己打敗。人家都講,這丫頭心慈得很,愿讓人呢。大武子就跟她親弟弟一樣,她就是要讓著他護著他,她很愿意被大武子打敗。她天生就歡喜照顧人。大武子當兵去了,她給他縫了鞋墊。大武子退伍了,她又給大武子送了一盒糖。大武子已經(jīng)六尺高了,胡須都變黒了,不曉得么意思。她講你親口講的忘記了,成親時要給你留滿滿一盒糖,要比人家多一倍!大武子這才記起來。大武子,大武子……

  可大武子人呢?怎么還不家來呢?她記起來了,就在這棵樹底下,大武子講,對不住你啊……總要有人犧牲啊……沒法子啊。當時還很不懂,現(xiàn)在忽然就懂了。懂了她就要去做,她不能讓大武子蒙冤,不能讓大武子坐牢,也不能讓繼仁子抬不起頭,她要讓政府曉得,真正的害人精,不是大武子,正是這畜生子。

  她去繼仁子姆媽墳上磕了頭,捧了一把土,掃了一把灰。她從六歲進的天堂山,天堂山把她養(yǎng)育成人,她不能忘記大恩大德。她腰里還剩幾十塊錢,用手巾方子把它包好找塊石頭壓在墳前,她曉得繼仁子會到這來取。

  最后那一刻,她又想到了繼仁子,她不怨他了。沒能為他留下一男半女,已經(jīng)是她的罪過了。本來她是能做到的,可繼仁子不要她做,他信不過她,這是沒得法子的事。她也想到過肚里的伢,是個男的還是女的?像哪個?但這只是輕輕一閃,就像吹了一口氣,轉(zhuǎn)眼就消失了。

  她為自己系的是一個雙環(huán)扣,越拉越緊的那種扣,把自己掛在了國梁辦公室的門框上。人家都講,馬善被人騎,人善被人欺,由小看到老,這丫頭的命怕是不好噢。最后這一刻,她信了。

  十四

  大武子關(guān)了兩天就放回來了。沒講他有錯誤,也沒講沒錯誤。反正放他,他就家來了。如今是個法制社會,超過四十八小時就不能再關(guān)了,不能再關(guān)就要放人。所以他就家來了。那天,有人給他發(fā)過手機短信,叫他快走,他還沒搞懂方向呢,警車就到了。這兩天,他就在等待提審,他準備了一肚子的說詞,可還沒審呢,又叫他回來了。去得稀里糊涂,回得莫名其妙,太沒意思。

  可是,一出看守所大門,眼淚就不爭氣地噴了出來。這就叫自由嗎?他不知道。可他知道自己是完完全全失敗了,莫名其妙就失敗了。他覺著國棟他們在某個地方看著自己呢,他們一定笑死掉了,動動小指頭,就把對手碾成了星星。

  他走在大路上,兩條腿只是在機械地移動,一切都是麻木的。他要上哪去?下一步干什么?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覺著自己已經(jīng)失去目標了。其實他本來就沒什么目標,只是看著來氣,就要跟國棟他們斗一斗。其實他對村長一毫興趣都沒有,他根本就不是當干部的料。可他還是卷進去了,也是莫名其妙。他有兩個戰(zhàn)友,開了運輸公司,早就喊他去入伙。他還有個老領導,開了一家修配廠,也叫他去幫忙。他為什么要把時間浪費在這上頭?方家嘴子在他眼里算個屁啊?灰都算不上。

  他覺著又長大了不少,學到不少知識。究竟是為個什么事呢?他想。什么事也不為,一點事也沒得。白白浪費了許多時間,還丟了一顆門牙,怪不劃算。

  太陽懶懶的,天空灰灰的,大路彎彎的,下了一場小雪,其他一切都是老樣子,他覺著,怪沒趣的。

  遠遠地,望見一隊人,抬著口棺材,踽踽地上山了。紙錢撒了一路,腳印歪歪斜斜踩了一路。新落的小雪已經(jīng)化了,枯草上掛著淚珠。

  他有點吃驚,一打聽,才曉得菊子已經(jīng)走了。

  小學老師徐改霞三言兩語就把事情講清楚了,不像那些人就知道瞎吵吵。她說,鄉(xiāng)里安排的,上午就要出殯,下午還要豆選,村里留個死人怕不喜慶。

  大武子把嘴張了半天,一口氣才喘過來,噢地一聲就蹲下地了。他哭不出來,累得渾身直顫。徐改霞勸,你跟著走吧,到了山上再好好哭。這一說把他又說醒過來。他叫,不能走!不許走,不能就這么草草埋了!

  眾人都有點木木的,不知他是么意思,看看他,又回頭去看繼仁子。繼仁子早就傻了,半點表示沒有。

  抬棺材的都是村里的年輕人,小豁子小相子大明子,還有桂蘭秋香冬妹子,經(jīng)過這件事,心也灰了氣也短了。愛怎么搞怎么搞,反正天還是那個天地還是那個地,別人能過他們也能過,基本上沒有主張。小豁子還講,國棟已經(jīng)開始變臉了,原來答應的三百元他都賴帳了,今天早上盼琴家的去登記,愣被大藏獒給吼出來,現(xiàn)在說什么都晚了。

  這話又讓大武子打了個激靈,像是給抽了一鞭子。他趴在棺材前頭講,不能走,你們真不能走啊,我求求你們啊,不能走!你們別怪我狠心,事情到了這一步,只能狠下心來辦!他說你們別那樣看著我,我不是怪物,人情世故我懂!他說安排你上午出殯你就上午出殯啊?你們以為人家是隨便說的嗎?人家這是氣勢,人家這是用氣勢壓你呢!他說死一個人就怕了?這是必要的犧牲,沒有犧牲就沒有勝利!然后把手一揮,回村!挨家挨戶地走,慢慢走,叫全村人都看看,都想想。特別是要圍著國棟家的大院走幾圈,叫他們也看看,也想想!

  大武子一喊,嗓子突然就啞了,聲音嘶拉嘶拉響,兇得很。目光也很兇,紅通通的,一滴淚都沒有。他扶著棺材,說菊子菊子,你不能就這么不明不白地走啊,要走也要走得風風光光啊。

  于是棺材又回頭了,進村了,挨家挨戶,走走停停。大武子不住地提醒大家,不忙不忙,急什么?每家每戶都走到,到了就歇歇停停,慢慢喊,慢慢哭。

  慢慢地,吹響器的也來了,唱花鼓的也來了。響器吹的那個叫響,花鼓唱的那個叫慘。慢慢地,年輕人眼睛里就有了淚,大武子眼里也有了淚。于是方家嘴子一村人都動起來了,來送一個年輕的媳婦上路了。這媳婦六歲牽著繼仁子娘的褂襟子進的天堂山。自打來到方家嘴子,沒吃過一口好茶飯,沒困過一個安生覺,沒養(yǎng)過一個伢,沒留下一句話。走了。她本可以不走的,就為掀掉一扇磨,推倒一個影子,為證實一個人人皆知的事實,為給男人騰一片能伸腰的天,走了。沒什么光彩,也沒什么不光彩,自古鄉(xiāng)下女人,都這樣。

  于是一村人都出動了,跟著棺材上山了,來送菊子上路了。

  坑早就挖好了,就在繼仁子姆媽墳旁。棺材落下去,一點響聲也沒有。男人臉都黑著,很沒了光彩一樣。女人悄悄抽泣,想起菊子的許多好處。

  老人上來捧土了。菊子哎,你受屈了。菊子哎,你命苦噢。三姆媽拍著墳,喊:菊子哎,你心太急,心太實了,么事這么急嘛!

  繼仁子不哭也不喊,只跪在墳邊,拍土,拍土。土堆得更高了,拍實了,他還是拍土,拍土。拍累了就伏在墳上,望著方家?guī)X,眼都望直了。

  剛止住聲的又哭起來了。方家嘴子世世代代,不嫌窮也不怕富,不畏勢也不避難,重的是個情分,講的是個義氣,敬的是個骨氣。而今一村人都來了,都來哭了,來送菊子上路了。

  風把哭聲送遠了,在山谷里盤旋。都上來捧土了都上來道別了,土越堆越高。哭聲越來越響,越來越響,把群山也震動了。群山應和著,很是肅穆蒼涼。白頭嶺聳立著,默默地,低頭哀慟了。

  紙錢點著了,旋起來了,飛上天了。

  錢灰飄到野溪里。溪水淙淙流著。溪邊站著個大武子,大武子冷冷的,象是看到什么,又象是想到了什么,心里怦然一動。他好像看見自己小時候,他拿著一顆糖到處去找菊子。菊子菊子,這是什么?是糖。是大白兔子糖,老師給我的。他看見菊子把嘴抿得鐵緊,聽見菊子喉嚨里咕嚕咕嚕響。我倆一人一半,可好?好。那你讓我香香嘴,可好?菊子想了半天,說好。然后他就把糖叼在嘴里,等著菊子來咬。然后他就等來一個大嘴巴,菊子哭了,掉頭就跑。然后他就跟后頭攆。攆啊,攆啊,怎么都攆不上。

  他忽然想,菊子為么事要把自己掛在國梁的門框上?為么事要把繩子結(jié)成一個雙環(huán)扣?他記起來了,雙環(huán)扣是小時候套麂子常用的扣,這個扣看起來簡單,其實越扯越緊。她是要大武子來認這個扣呢,旁人不懂,他大武子還能不懂嗎?這個扣扯直了是一根繩,套住了就是一個圈,像個句號。小時候他們常說,我給你打個句號,你再壞就給你一句號!這話只有他能聽懂,這是他兩個人的秘密。

  現(xiàn)在她終于給了自己一個句號,也是給他打了一個句號,還給所有的不平,所有的憋屈,所有的人所有的事統(tǒng)統(tǒng)打上了一個句號。這個扣,只有大武子能解。

  可大武子怎么也想不通,為么事是菊子來打句號啊,為么事是這樣啊,他本不想這樣的啊。他要把國棟搞下臺,是正當合法的,家家戶戶心里都是這么想的,只是沒人敢出頭罷了。他要的是一場政治斗爭,是本當屬于自己的權(quán)力。可結(jié)果偏偏是這樣的不政治不光彩。為什么偏偏是菊子?他還有什么臉去見繼仁子?不應該啊,真的不應該啊。

  這天晚上,豆選進行的很平靜。縣里領導鄉(xiāng)里領導都到場了,親眼見證了方繼仁當選村長。第一輪他的豆還不算多,第二輪人們把豆全都給了他。這個結(jié)果他們開頭也沒想到,但后來還是想到了,于是他們都拍了巴掌表示祝賀了。畢竟方繼仁也還不錯,沒有太出格,縣委錢書記作指示的時候還特為提到了老支書方大勤的名字。他希望繼仁子能夠像他家爺爺一樣,一心為集體,帶領大家共同奔小康奔和諧。錢書記當然不會想到,也不會理解,為什么結(jié)果會突然逆轉(zhuǎn)。他當然更不懂,為什么一雙鄉(xiāng)下女人瘦格郎筋的手,能在這天晚上異常有力地卡住歷史的脖子。

  這一晚,天堂山落了一夜大雪。風卻輕得很,一點聲響都沒得。雪花不急不慌的,一片一片朝下飄,跟紙錢一樣。那雪花也出奇,有銀杏葉子那么大,有小伢子手掌那么軟。到天亮時,山路就封住了,白頭嶺就消失了,滿世界都素凈了。

  十五

  繼仁子死掉了,跟槍打的樣。槍打的還曉得痛,他連痛也不曉得了。腿也不是自己的了,手也不是自己的了,什么都不是自己的了。他死了一個老婆,換回一個村長。他不要這個村長,也不要這個家了,要家做么事呢?要做田,要做屋,還要辛辛苦苦想點子掙票子,圖么事呢?還不如早先去討飯,還不如在外跑碼頭,落個肚里快活兩手閑。他是個討飯的胚子嘛。他生成沒本事嘛,就他這樣還想討老婆,討個老婆連伢都不敢養(yǎng)!他想不通,實實在在想不通。他何必害人家菊子呢?

  繼仁子又慢慢的活過來了,心里苦巴巴的,想吼又沒得個聲,想哭又沒得個淚。他抱個頭,捂?zhèn)€耳朵,走開了。走遠遠的,越遠越好。他出村了,上山了,下山了,自家不曉自家上哪去了。錢就是命,命就是狗屎,他得了結(jié)論了。

  興隆酒店里來了一班人,連哄帶拖,把繼仁子架將出來。

  老板娘跟出來喊:繼仁子哎,你當真賒賬啊?

  要錢沒用噢,錢就是命,命就是狗屎!他比劃著,開導她說:沒用噢!

  一班人都笑了。放心啵,方代表還能欠賬不還嗎?于是就往鄉(xiāng)政府大院里來了。

  錢書記親自到鄉(xiāng)里來了,敲鑼打鼓放鞭炮了,人代會勝利召開了。繼仁子當上村長了,不折不扣是豆選選上的。電視臺的丫頭介紹他是從前討飯的苦孩子,今天的養(yǎng)雞能手。因此是很有代表性的。

  但他醉成那個樣,大會主席團只限于好安排他睡覺了,開幕式無論如何是不好參加的。下晚縣里鄉(xiāng)里領導來看望大家時,他正鼾聲如雷,因此也不好叫醒他的。他參加時,正是大會發(fā)言,有人喊,叫繼仁子講,他就懵懵懂懂地被人推上去了。

  困了一大覺腦殼子還有點痛,人卻精神多了。隱隱地,還記得點事,卻又記不起許多,好象曾經(jīng)有過許許多多的話,又好象一毫話也沒得了。繼仁子憨憨地笑著,很是不好意思,頭皮抓了又抓,問:“講么事呢?”說完就要下去,卻被前排的代表推回來了。

  隨便講,放開講。

  繼仁子回頭望望,錢書記正笑咪咪地對著他。年書記也鼓勵他說:揀要緊的,隨便講。

  我叫花子出身,就講叫花子話哎?繼仁說。

  很好嘛。錢書記笑著帶頭鼓掌了。

  萬萬沒想到,叫花子今天也當代表了。

  嘩——,鼓掌。

  叫花子三條苦:冷尿、餓屁、窮扯謊。沒法子想哎。我今個不冷不餓也不窮,專門來點實的,講假的不中。

  嘩——,再次鼓掌。省里記者也來了,照相機直閃,錄像機直轉(zhuǎn),錄音機咔地一按。都覺著,這個農(nóng)民太會講了,太幽默了。

  我姆媽在世時老講,繼仁子哎,二回長大做么事呢?做田嘛,還能做么事啊?做田不中噢,我姆媽講,二回長大好歹要學門手藝。果不其然,我今個有門手藝了,養(yǎng)小雞子了。

  嘩——,又鼓掌了。效果真是太好了。

  養(yǎng)雞子那么好養(yǎng)啊!得有科學。有科學還不中,還要有竅門。竅門那么好找啊?他不講了,端水喝,心里突然燥得很,干得很,嘴里又苦得很,苦得想哭一場才好。腦殼里,有個織布梭子在飛,一絲絲地,一片片地,一段段地,都聯(lián)起來了。他誰也看不見了,眼前白花花的一片。么事要養(yǎng)雞子哩?沒得法子想哎,狗日的扯謊。

  記起來了,他都記起來了。那是個大雪天,他跟個包工隊講妥了,做小工。菊子娶回家才十幾天,他倒要走了。家里就一床被,留給菊子了。他快三十了,才有個菊子,舍不得。舍不得也不中,他卷半條破絮,上路了。到處是雪,地下白了,天倒下黑了。走到大路口菊子攆上來,扛著兩只稻草把子。他哎,挑上把草吧,也能隔隔潮。她哭了,兩眼像個紅桃子。然后他就走了,頭也不敢回。

  講啊,講啊?有人在催。

  講么事呢?沒得講頭噢。繼仁子哽住了。

  講吧,講吧。屋里靜得很,就等他講,專聽他講。憶苦才能思甜呢。

  么事要養(yǎng)小雞子哩?想都沒想過嘛。起先搞副業(yè)就是興丹皮嘛。哪曉得,丹皮興了,狗日的收購站硬不收。一級非講三級,菊子氣不過,不賣了,結(jié)果爛掉許多,錢也沒討家來。后來又淘黃沙。沙河幾十里長,都是淘沙的,獨獨跟我作對。白天黑晚干,腿都泡腫了,肩都挑破了。結(jié)果上來一伙人,拳打帶腳踢,硬講我偷他沙。鄉(xiāng)政府講搞不清,不管。可憐我?guī)装賴嵣常罾腥思野匀チ耍瑩屓チ恕?/p>

  眼睜睜地躺了幾天,屋頂上茅草都數(shù)清楚了。菊子推推他,說:我曉得了,這畜牲還不死心嘛。許多年過去了還不死心。菊子跪在面前,哭得嗚嗚地:真是我拖累你了,繼仁子哎。他搡開她,心跟鐵一樣的。他早就曉得,早就猜到了。他只想著,再走,去討飯,去做小工,跑碼頭…….祖上都是這條路,他想不到旁的路,最省心最現(xiàn)成也就這條路了。他收拾好了,不吱聲要出門了,菊子一頭把他撞倒在地,甩手就是一巴掌。你就這么大出息啊?三十歲一條漢子去討飯啊?你姆媽白養(yǎng)你了。她渾身直抖,淚也沒得了。

  后來,就養(yǎng)小雞子了。大武子代我出的點子,還代我墊錢買的雞種。我心里話:惹不得我躲得吧?養(yǎng)小雞子不出門不照面的,中了吧?也不中。狗日的逼你完稅。我雞蛋影子還沒見一個,背一屁股債了,哪塊有錢完稅呢?后來飼料又漲價了,兩三毛一斤,雞蛋才賣好些錢吶?這雞又不是泡泡子,能吹得大。后來大武子也跟狗日的搞翻了,幫不上忙了。一點法子都沒得了,只剩一條路了。我跟菊子講,去求他啵,怕求人不中噢。菊子,菊子……

  菊子一聲不吭,燒了,吃了,就上床了。半夜,一個人趴他姆媽墳上磕頭,又哭了一氣才回家。他都看見了,硬裝不曉得。天黑就去了,清早才回家,兩眼直直的,一聲也不吭。他還裝不曉得。一鄉(xiāng)人都曉得,他不曉得。

  會議室里有點亂了,椅子拖得嘩嘩響。

  麥麩也有了,碎米糠也有了,磚也有了瓦也有了,什么都有了。我怎么富的?這就么富的。哪不虧心哪?繼仁子喝水了,講不下去了。牙齒嗑在茶杯上,錚錚地響,發(fā)電報一樣。一屋子人都聽見了。一屋人心都拎起來。

  猛然,墳墓一樣的大會議室里,響起一聲嘶啞的吼叫:他瞎講,他誣蔑好人!

  我不瞎講噢,方鄉(xiāng)長哎。我要講半句瞎話,你割我舌條下酒!

  主席團也亂了,錢書記跟年書記咬耳朵了。

  錢書記哎,我不參加了,這叫代表會啊?國梁抗議了,甩袖子要走了。

  繼仁子猛然覺著,國梁原來并不可怕,原來他也怕著自己,繼仁子嘿嘿地笑了。他簡直想象不出,自家五大三粗一條漢子憑么子要怕這瘦精精的東西呢?這東西站沒站相,坐沒坐相,憑么事騎在自家頭上屙屎撒尿呢?他完全想不通!他大聲說:走吧,滾吧,你有多遠滾多遠!你喊老子當代表,老子今個就當一回真代表。哎,老子不選你了,老子要彈……彈你媽的了。哎。從前活矮了,今個老子站起來了,老子不比你矮!繼仁子喊著,吼著,跳著,心里一熱,眼睛水噴了一臉,他不擦,還喊,還吼,還跳……

  亂了,全亂了,主席團宣布暫時休會了,繼仁子還不能住嘴,他有一肚子話,一肚子心思,一肚子打算。他想著,該給姆媽的墳修一下了,該把雞舍擴大了,該對菊子去講一句實話,其實他想伢都想瘋掉了。

  十六

  國梁調(diào)走了,調(diào)外鄉(xiāng)當調(diào)研員去了。年書記調(diào)走了,打報告當教員去了。國棟全家都搬走了,搬到城里發(fā)財去了。繼武子也走了,到城里打工去了。他跟徐改霞到底還是沒搞成,他老拿她跟菊子比,徐改霞受不了。

  只剩下一個繼仁子走不掉,老老實實在家當村長。

  清明那天,繼仁子上山給姆媽菊子燒紙,遠遠地望見了大武子。他看見大武子坐在墳頭上抽煙,又把那煙一顆一顆插在泥土里。大武子臉冷冷的,眼睛陰陰的。瞟他一眼,他心里一抖,瞟他一眼,他心里又一抖。

  他想,你瞟什么瞟,有話你就講嘛。

  可大武子什么也不講,轉(zhuǎn)身就走了。

  他記起來,大武子是講過的,他說不定什么時候豆選,他還要家來,還來搗亂,叫你坐不穩(wěn),叫你一天到晚提心吊膽,生怕出錯,汗毛凜凜。

  又一想,老子又沒做錯什么事啊?老子不貪不腐的,老子怕你個鳥啊。

  曹征路寫于2007年2月11日寫于合肥

  2月25日改畢于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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