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形式能夠“量化”

　　————“不能量化”證偽了勞動價值論嗎(之三)

　　趙 磊

　　(西南財經大學《財經科學》編輯部)

　　“價值量化”之所以是一個偽命題，不僅在于它有悖于馬克思主義勞動價值論的要旨，還在于它并沒有真正把握科學研究對于量化的要求。

　　眾所周知，“實證”是科學的基本特征之一(科學的另一個基本特征是“理性”)。為了追求“精確性”，實證的重要任務，就是千方百計地“量化”研究對象。

　　問題是，并非任何研究對象都能夠量化。說白了，只有“形式”能夠被量化。為什么只有“形式”能夠被量化呢? 因為：量化離不開形式，承載量化并展現量化的，只能是某種“形式”。

　　何謂“形式”?所謂形式，就是指事物的“樣態”或者“外形”，這個概念有別于構成事物的材料——即事物的內容。

　　在直觀的層面上，樣態和外形往往也被稱之為“現象”。無論是“形式”還是“現象”，它只能存在于具體的時空之中。換言之，形式總是寓于特定的“時間和空間”之中。正如當代著名天文學家霍金所說:

　　“在廣義相對論中，……空間和時間變成為動力量:當一個物體運動時，或一個力起作用時，它影響了空間和時間的曲率; 反過來，時空的結構影響了物體運動和力作用的方式。”

　　霍金這段話的意思是：從時空的維度來看，時空并不是“虛無”，時空所展現出來的，不過是某種物質運動的“形式”而已;從物質的維度來看，物質的運動，不外是物質在時空中的存在“形式”，或者說，是物質在時空中的表現“形式”而已。

　　進而言之，任何物體在形式上的“量化”，哪怕是最抽象的數字化，也只能借助于具體的時間和空間才能完成。

　　那么，作為價值實體的“勞動時間”，又將通過何種形式才能量化呢? 霍金說: “我們對時間方向的主觀感覺或心理學時間箭頭，是在我們頭腦中由熱力學時間箭頭所決定的。正像一個計算機，我們必須在熵增加的順序上將事物記住。”

　　霍金這段話的意思是：“熱力學時間箭頭”在空間上的展開（熵增加），是“心理學時間箭頭”被量化并被我們感知的前提。離開了熱力學發生作用的“空間”，就無所謂心理學的“時間”，也就無所謂衡量價值的“勞動時間”。

　　用形象的圖畫來表示：空間是時間的容器，時間，包括勞動時間，只能通過空間形式才能得以量化。

　　關于這個問題，哲學家早就有深刻的認識：

　　——康德，這位德國古典哲學的創始人在談到“時間”這個概念時，是這樣說的:“時間不可能是外部顯象的規定: 它既不屬于形狀，也不屬于位置等等。”

　　——柏格森，這位法國著名哲學家也明確指出，可計算的時間乃是形式的時間，實質的時間不可計算。

　　——海德格爾，這位20世紀存在主義哲學的創始人說: “唯因為時間被構造為均勻的東西，它才是可測量的。”

　　海德格爾所說的“被構造”是什么意思?所謂時間“被構造”，就是將時間做空間化的處理，把具有內在規定性的時間轉化為可感知的外在形式。通過這種轉化，時間的各個部分在空間上展現為同質的東西。只有這樣，才可以對時間進行定量化的描述和確認。

　　關于時間的“量化”形式，我們可以用生物的生長歷程為例。生物的形狀是生物的外在表現 ( 比如植物的花朵和枝葉，動物的毛皮和骨骼) ，生物的生長歷程卻是生物的內在規定。那么，我們如何量化生物的生長歷程呢? 我們不可能直接量化生物內在的生長過程，而只能通過生物生長的外在形式來量化其生長歷程 ( 比如，對成長著的花朵和枝葉的量化，就是通過空間距離和時間長度來實現的) 。總之，我們完成的所謂量化過程，其實只是其 “外在形式”的量化而已。

　　同樣的道理，只有通過價值形式，以勞動時間定義的價值才能得以“量化”。即使以“價值”來命名被量化的對象，能夠量化的也并不是價值，而只能是價值的表現形式 ( 價格) 。

　　說到價值形式，我必須強調：不理解價值形式，就理解不了價值。什么是價值形式? 價值形式就是價值的表現形式。在《資本論》第1卷中，馬克思為什么用了相當大的篇幅來分析價值形式? 因為價值必須通過價值形式才能表現出來。

　　在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的范疇中，“價值形式”的重要性怎么強調都不過分。遺憾的是，隨著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的邊緣化，在今天高校經濟學專業里，“價值形式”早已經被人們所淡忘，甚至成為陌生的字眼。

　　這里有必要考察一下價值的典型表現形式———貨幣。在價值形式的演化歷史中，貨幣把價值與價格的“不一致”發展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對于掩蓋價值的本質而言，貨幣這種形式起到了非常關鍵的作用。正如恩格斯所說:

　　“最重要和最關鍵的進步，是向金屬貨幣的過渡。但是這種過渡也造成了如下的后果: 價值由勞動時間決定這一事實，從此在商品交換的表面上再也看不出來了。從實踐的觀點來看，貨幣已經成了決定性的價值尺度; 而且，進入交易的商品種類越是繁多，越是來自遙遠的地方，因而生產這些商品所必需的勞動時間越是難以核對，情況就越是這樣。”于是“對他們來說，由于習慣于用貨幣進行計算，關于勞動是價值尺度這種屬性的意識已經變得十分模糊; 貨幣在人民大眾的觀念中開始代表絕對價值了。”

　　當貨幣作為一般等價物 ( 即價值的一般表現形式) 開始承擔價格的計量功能時，人們看到的只能是供求競爭中的價格變動，而不是勞動價值論所定義的價值。由此可見，貨幣這種價值形式必然會掩蓋勞動“決定”價值這一基本事實。從此以后，“勞動是價值的尺度”這種社會屬性就很難被人們所理解了。

　　從理論上講，如果形式與內容高度一致，現象與本質高度一致，那么形式或現象的量化，也就意味著內容或本質的量化。對于價值而言，這種情形有沒有呢? 有———比如原始社會的物物交換。但與其說這是一種普遍現象，不如說這是一種偶然的特殊現象。進而言之，商品經濟越是處于原始的、簡單的形態，勞動時間“決定”價值就越是容易被“量化”的價格所直接表現出來。也只有在這種意義上，價值才會與價格在數量上“一致”。所以，恩格斯說:

　　“人們越是接近商品生產的原始狀態，———例如俄國人和東方人，———甚至在今天，他們也越是把更多的時間浪費在持久的、互不相讓的討價還價上，以便為他們花費在產品上的勞動時間爭得充分的代價。”

　　商品經濟形態越是發達和復雜，勞動時間“決定”價值就越是難以與“量化”以后的價格保持一致，商品經濟關系就越是會掩蓋價值的本質。正如馬克思指出的那樣：

　　“因此，商品按照它們的價值或接近于它們的價值進行的交換，比那種按照它們的生產價格進行的交換，所要求的發展階段要低得多。而按照它們的生產價格進行的交換，則需要資本主義的發展達到一定的高度”。

　　隨著商品生產和商品交換關系越來越復雜，價值與價格 ( 在量上) 也越來越不一致。這種“不一致”意味著現象與本質、形式與內容的反差越來越大，并不意味著“勞動是價值的實體”這個客觀事實發生了改變。

　　很多學者以價值與價格的“不一致”為依據，輕率地斷言：“勞動價值論的適用范圍是簡單商品生產，甚至是實物交換”。如此膚淺的觀察結論，與他們的分析方法不無關系。馬克思說:

　　“對人類生活形式的思索，從而對它的科學分析，總是采取同實際發展相反的道路。這種思索是從事后開始的，就是說，是從發展過程的完成的結果開始的。……因此，只有商品價格的分析才導致價值量的決定，只有商品共同的貨幣表現才導致商品的價值性質的確定。”

　　馬克思的這段話表明，由于科學分析“是從事后開始的”，所以，應當從價格“量化”的過程去揭示價值“決定”的含義，而不能用價值“決定”的含義去刻意要求價格的“量化”必須與其保持一致。

　　“龐巴維克質疑”長期被資產階級經濟學界奉為圭臬，這恰恰說明，庸俗經濟學家只認可現實經濟生活所呈現出來的表象，尤其是只認可貨幣這種價值形式所呈現出來的表象，從而把現象分析當做唯一的科學，拒絕對現象背后的本質做進一步追問。問題是，如果現像與本質完全一致，那還要科學干什么呢?

　　其實，不僅勞動價值論定義的價值無法量化，西方經濟學定義的價值 ( 效用價值)也是無法量化的。作為商品另一規定性的使用價值 ( 效用) ，人們量化的只是它的表現形式，也就是效用的物理量 ( 數量、重量和體積) ，而不是效用本身。比如，御寒的衣服，御寒是其效用，但御寒的程度只能借助別的物理量———纖維的厚度等等來衡量;充饑的食物，充饑是其效用，但充饑的程度只能借助于別的物理量———面包的重量或體積等等來衡量。

　　或許，人們可以用個人的主觀感受來評估效用的大小。問題是，這種評估能夠量化嗎? 即使主觀感受可以量化，這種量化靠譜嗎? 值得注意的是，為什么西方經濟學要用“序數效用”來替換“基數效用”?(注1)因為西方經濟學認識到: 效用作為一種心理現象無法計量，也不能加總求和，效用之間的比較只能通過順序或等級排序來進行。所以，西方經濟學只好搞出一個 “序數效用”，以彌補 “基數效用”的缺陷。由此可見，西方經濟學自詡能夠量化的，也僅僅是商品價值的外在形式———價格而已。

　　有意思的是，在西方經濟學看來，不可量化的范疇怎么能是科學呢? 既然價值不可量化，那么就應當從經濟學教科書中剔除。所以，自馬歇爾以后，西方經濟學干脆連 “價值”這個概念也回避不提了，于是 “價值理論”變成了 “價格理論”。令人費解的是，既然西方經濟學承認價值無法量化，那么，為什么還要譏諷馬克思定義的價值 “無法量化”呢?

　　注1：“基數效用論”認為，效用的大小可以用基數 ( 1，2，3，……) 來表示，可以計量并加總求和。但是“序數效用論”卻認為，效用作為一種心理現象無法計量，也不能加總求和，只能表示出滿足程度的高低與順序。因此，效用只能用序數 ( 第一，第二，第三，……) 來表示。

　　( 注：拙文《“不能量化”證偽了勞動價值論嗎?》，載《政治經濟學評論》2017年第4期。其電子版已經發布，有興趣的讀者可以在《中國知網》下載全文。特別說明：《只有形式能夠“量化”——“不能量化”證偽了勞動價值論嗎(之三)》，首發在《察網》2017年9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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