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察者網編者按:3月26日,清華大學梅汝璈法學講席教授馮象來到同濟大學,發表題為“如果我們結束知識產權”的演講,以下為演講內容摘錄:
我在本月發行的英文季刊《International Critical Thought》上發表了一篇論文,題目叫“知識產權的終結”( The End of Intellectual Property),是對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知識產權狀況的檢討。內容的話我在去年9月臺灣的一個會上講過,那個會的主題是“競爭、創新與管制”。
我講的“終結”,不是說知識產權不見了,而是說它遇到了看起來不可克服的挑戰。這種挑戰表現在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大家電腦中大多是盜版軟件。知識產權時時刻刻都在被違背,被大家忽略。但從立法、貿易、投資的角度來看,知識產權卻不可缺少。
解決這個矛盾非常麻煩。BBC報道過云南有一個假冒的蘋果產品店,里面東西都是蘋果的,但店面的裝飾、擺設卻不像正宗的蘋果公司。后來政府一查,發現這樣的“山寨”店原來不止一家,光昆明就有22家。但問題是,即使查處了這些店,再過幾個月,又會有22家出來。云南不能開,安徽、江蘇、任何地方都可以再開。
用《圣經》的話來說,盜版軟件、假冒產品已經是“我們每日的面包”(our daily bread)。美國人說,美國公司因為中國盜版現象而損失的金額高達480億美元。這種控訴在美國司空見慣。如果屬實,這比911都要厲害啊,那知識產權不僅是貿易問題,更應該是恐怖主義問題,美國該派飛機來轟炸了。美國現在最多就做做反補貼調查,為什么不來打我們呢?很多時候反補貼、知識產權談判在美國只是選舉政治的籌碼。
為什么中國知識產權保護“糟糕”?
美國為什么不來打我們呢?有人說,“480億美元”這種數據是沒有意義的,因為這種損失估計以為中國消費者與美國消費者一樣,有同樣的購買欲望和消費能力。但實際上我們都知道,不是一回事。一種最簡單的解釋是:知識產權與經濟發展水平有關,因為現在中國經濟發展還比較初級,所以知識產權保護比較弱;將來經濟發展了,知識產權狀況自然會改善。但是,今天與80年代相比,知識產權的保護比以前好得多,侵權活動卻也越來越多;我們可以預見,在不遠的將來,侵權、假冒不會減少。這種解釋實際上是一種循環論證:知識產權能刺激經濟發展——這實際上不是普遍真理,中國企業到目前為止發展很好,并未依靠嚴格的知識產權保護。
還有一種批評是:中國傳統文化不一樣。中國人喜歡臨摹,書法啊,畫畫啊,都是靠臨摹來逐漸掌握藝術技巧的。我聽臺灣故宮博物館的朋友介紹說,張大千的很多畫也是臨摹的作品。但非西方國家不止是中國,還有許多國家文化與中國不一樣,知識產權保護卻和中國一樣不完善。另外,當代中國經過了社會主義革命時期,傳統文化現在還有多少?
如果我們接受這種文化批判,那我們就完了!我們不可能變成美國文化、歐洲文化。中國的知識產權保護永遠無法實現?大多數這類批評都是道德評判。自由主義者會對中國的現狀提出很多問題,中國法治也的確存在很多問題,但毛病不可能一下子全部解決,要慢慢來。
知識產權的原罪
圣保羅在《羅馬書》里面說過一段話,我念一下:律法來以前,我活過;律法來了以后,我就死了。“我就死了”,是說“罪”(sin)這個東西復蘇了。本來沒罪的,現在律法一來,反而有了罪。
知識產權也一樣。那個罪就是“中國與資本主義”,用馬克思的話來說,它每一個毛孔都是骯臟的。這十多年來,知識產權的法越來越完善,同時也是資本主義復辟最核心的策略。這是我在《政法筆記》中反復說的問題。
在社會主義時期,一類產品就貼上一個同樣的商標,比方說,幾家廠都按生產自行車,出口的時候就都再貼上鳳凰的標志。知識啊,技術啊,本來沒有現在這樣的所有權概念。現在呢,一個人在科研中的貢獻統統要轉化為資本!去年在美國獲獎的屠呦呦發明了青蒿素復方治療瘧疾,當時是為了解決越戰時的中國軍隊在北越的健康問題,所以政府組織了一個項目小組攻堅。要是換作現在的解釋,因為有專利,所以屠呦呦他們能夠發明藥物——這是經典的反革命理論,顛覆人類的創造能力。
一般的法治原則是不回溯。但知識產權法正好相反,是回溯的,甚至回溯能力特別強。在著作權法出現前的幾乎一切創作都被管轄。
實際上,這是在不動產的物權還沒有確立以前,先在抽象的、虛擬的知識產權上把物權確立下來。這是中國學者、官員直接從國際法典上抄下來的,你根本不需要讀中國文獻就可以學好中國知識產權法。知識產權法和民法、刑法學不一樣,你學民法要讀中國學者寫的東西,牽扯到中國的具體問題,沒法翻成英語。知識產權法呢?你直接讀英文的就行了。
但這不是中國一家的問題,是全球資本主義造成的后果。我想還有一種解釋,知識產權是資本主義、全球化貿易和市場競爭的要求。
互聯網時代:重新定義知識產權
知識產權本身很抽象,你很難去控制。所以知識產權有兩個條件:1,需要強大的司法制度來保護它,因為它本身看不見摸不著;2,它是一個壟斷體系,它禁止各種各樣的生產行為,禁止復制。但現在復制很容易,要禁止太難了。打個比方,以前你要抄同濟的大字報,你必須自己來同濟,抄好,然后再回到華師大,再謄寫一遍貼在墻上。知識產權保護不是靠良心,而是靠成本;一旦成本低下來,就很難保護。舉個例子,中國出現的三氯氫氨事件,三氯氫氨的高技術是從外國來的,那些留美博士教出來的,但現在知識傳播非常快,所以就流入中國了。一旦世界某個地方出現了低成本的生產方法,很快就會流到世界其他各個地方。美國的會計、客服都被外包(outsourcing)到印度,因為印度人力成本比美國低。
在這樣的情況下,傳統的知識產權需要修正。知識產權的前提已經不是印刷術時代,而是互聯網時代。
互聯網人口有個特點,日常生活分享一般人的價值規范,但到了網上,某些人就是絕對的自由主義者,要求言論絕對自由,包括復制、仿冒文字/文化的自由。維基解密是最典型的互聯網產物——任何內容都要公開、都要解密,都應該自由流通。再比如,大陸、臺灣、香港、日本等地的人講話都比較委婉,一旦到了網上,語言就變得極度直接、極端。這與匿名、實名制關系不大,就算實名上網,網絡仍然非常多沖突,比日常生活多得多。文革結束后,誰貼大字報就要被抓起來。但現在網絡上那么多人在貼大字報,你去抓誰?還有,現在網絡上都是有罪推定,比如,你爸是李剛,你就是有罪。由于腐敗的普遍存在,網民的有罪推定壓倒了無罪推定的法律原則,逼迫法院嚴肅對待某些腐敗案件。
知識產權是網上最不好防護的。比方說,我出版了《木腿正義》,結果第二天網上到處都有下載,那我怎么辦?我沒有辦法一個個去告那些侵權的人;但我也因為盜版而受益,盜版隨處可見,也增強了我的知名度。
如果原來那套學說無法解釋,那我們就應該修正它。如果你要搞法治,你必然需要遵從一些普世價值,人權、契約精神等。但是在現在這個時代,新的普世價值在哪里?
如果你要實行新法律,就得放棄原來的舊法律。如果你拒絕互聯網、忽略外包,那也可以,你這個知識產權制度還可以建立,但有效性非常有限。作為蘋果或微軟公司,你不該禁止中國市場的盜版,而是應該推廣盜版,直到你的產品淹沒了整個中國市場。現在中國知識產權保護那么弱,這恰好證明了中國經濟的良好狀況,中國企業可以以很低的價格進入世界市場,使得資本主義競爭在各個層面上展開。
對國際公法的拋棄,實際上已經被西方法學界率先拋棄了。我們都笑話朝鮮,但實際上朝鮮和美國是一樣的,兩國都不管法律。一個負責任的大國,應該率先破壞國際公法。既然國際公法在衰弱,那國際私法也將衰弱,處于崩潰狀態。知識產權法也將最先衰弱,變得無關緊要。中國企業的發展是在法學的框架之外的,我們法學界應該進行保羅式的反思。保羅說:
我雖是自由的,無人轄管,然而我甘心作了眾人的仆人,為要多得人。向猶太人,我就作猶太人,為要得猶太人。向律法以下的人,我雖不在律法以下,還是作律法以下的人,為要得律法以下的人。向沒有律法的人,我就作沒有律法的人,為要得沒有律法的人。其實我在神面前,不是沒有律法,在基督面前,正在律法之下。向軟弱的人,我就作軟弱的人,為要得軟弱的人。向什么樣的人,我就作什么樣的人。無論如何,總要救些人。凡我所行的,都是為福音的緣故,為要與人同的這福音的好處。(《哥林多前書》9:19-23)
法國哲學家巴丟(Alain Badiou)也引過這段話。實際上,這就是“群眾路線”(mass line)。巴丟這批法國思想家都是68年的孩子。法律到了現在這樣的困境,不走群眾路線不行。這是共產黨的珍貴教訓。歷史上遇到的錯誤,每一次都是源于教條主義、精英化、官僚化,文革的失敗也是同樣原因。你可以建立一個完整的法律體系,一套廉潔、能干的法律隊伍,但你不和老百姓結合起來,還是會遇到困境。
在新的經濟現實面前,重新建立法律自己的尊嚴、效率、相關性。我們要思考的是,怎樣讓法律走出中國法學家夢想的“西方”法治,回到中國現實,向下看齊,獲得新的普世價值,新的信仰。
(本文為觀察者網在演講現場的筆錄,未經演講者審閱,可能與原文有出入,作者發表在ICT上的原文可見http://wen.org.cn/modules/article/view.article.php?3179/c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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