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3年7月初,胡宗南獲悉周恩來等人即將到達西安,指示政治部主任王超凡在小雁塔安排酒會,招待周恩來、鄧穎超。從西安黃埔六期以上將級軍官中選30人左右,各偕夫人出席作陪。
招待酒會于7月10日下午舉行。胡宗南要我乘坐他的專用汽車,去七賢莊八路軍辦事處迎接周恩來。
周恩來問我:貴姓?我通報了姓名,他緊握一下我的手,領我向門口走。走了兩步,他忽然停住,讓我稍等,他轉身返回里院。不一會兒,他出來,我輕聲用英語說:請小心,提防被灌醉。
王超凡致歡迎詞。在臨尾時說:在座的黃埔同志先敬周先生三杯酒,歡迎周先生光臨西安。請周先生和我們一起,祝領導全國抗戰的蔣委員長身體健康,請干第一杯。
周恩來舉杯起立。
接著,十幾位將軍排成一行,舉杯向周恩來走來。
領頭的說:胡宗南同志指示我們,今天只敘舊誼。當年我們在黃埔軍校學習,周先生是政治部主任,同我們有師生之誼。作為周先生的弟子,我們每人向老師敬一杯。
周恩來說:胡副長官講,今天不談政治。這位將軍提到我當過黃埔軍校政治部主任,政治部主任不能不談政治,請問胡副長官,這杯酒該喝不該喝?
胡宗南說:他們都是軍人,沒有政治頭腦,酒讓他們喝,算是罰酒。
他們遵命干杯。周恩來同他們一一握手,問了姓名、職務。
酒會結束,胡宗南對周恩來說:我讓熊秘書代表我接周先生,也讓他代表我送周先生。
周恩來,圖片來源:共產黨員網
途中,周恩來說:剛才我告訴胡副長官,送他延安出版的書報雜志,到七賢莊,就讓他們找一些,請熊秘書等一會兒,順便帶給胡副長官。
他朝司機的背影看著,用左手握一下我的右手。我明白,他有話同我談。
周恩來領我到七賢莊里院東側一屋,關上門,再次緊握我手,說:這幾年,你辛苦了。
我禁不住流淚。
他說:要忍住。
我懂得這一語雙關。
有些事要問你,不能超過一刻鐘。周恩來看看手表,說,蔣、胡會不會進攻邊區?
我說:要看全局。1939年蔣介石讓胡宗南移駐西安,鎮守大西北,給他十六字戰略方針:“東御日寇,北制共匪,西防蘇俄,內懾回馬。”重輕次序是東、北、西、內。蘇德戰爭爆發,去年,盛世才投蔣,胡部第三集團軍將從甘肅河西進新疆,暫無西顧之憂,其他三方未變。胡宗南想擴軍,國統區縮小,法幣貶值,兵源、糧源、財源都缺,擴軍辦不到。他現有三個集團軍,對付三方面,左支右絀。
寧夏馬鴻逵、青海馬步芳都是地頭蛇,挾回民自重,蔣介石不得不給以兵權、政權,又怕他們坐大,反蔣、降日、聯共,需胡宗南“懾”服。山西大部淪陷,潼關至宜川黃河防務關系重大,蔣介石要胡宗南用主力第三十四集團軍固守。如日軍過河,進入八百里秦川,大西北國統區保不住,蔣介石即使想和,也無本錢。前年,蔣介石派次子蔣緯國到胡宗南的第一師當排長,現升連長,一直駐潼關附近,表明蔣介石對胡宗南的信任和對這段河防的重視。
珍珠港事件后,美國要借助中國牽制日軍。蔣介石軍常敗,使美失望。蔣介石怕美支持八路軍、新四軍。去年,羅斯福派特使威爾基來華考察,蔣介石專門安排他巡視潼關守軍和工事,檢閱胡宗南的精銳部隊第一軍的一個師,借此顯示蔣介石有力量、有決心抗日。
蔣介石標榜抗日,可提高地位,取得美援,更需胡宗南固守河防,“東御日寇”。蔣介石、胡宗南早想侵占邊區,但因既要“東御”,又要“內懾”,無力北進,又怕我“政治南下”或“軍事南下”,對“北”方針在于“制”,力圖在西北將我限制在蔣介石劃定的邊區范圍之內。
這次,蔣介石利用共產國際解散,想改“制”為“剿”,但不敢明目張膽,命胡宗南偷襲閃擊,計劃已定,大部隊尚未就位。朱總司令發電揭露,“日寇漁利”“妨礙盟邦”兩句擊中要害,蔣介石、胡宗南只好收兵、否認。這次搞不成,以后更困難。不是不想,是力所不及,勢所不能,方針仍會回到“制”。蔣介石、胡宗南揚言囊形地帶是越界,是威脅,還會繼續侵擾,認為不致引起風險。
熊向暉,圖片來源:熊向暉《我的情報與外交生涯》
周恩來問:胡宗南反共堅決不堅決?
我說:我一度認為胡宗南可能成為“夏伯陽”,這是幻想。胡宗南受蔣介石重用,有知遇之恩,基于本身利害,對蔣介石效忠、服從。蔣介石抗日,他擁護;蔣介石反共,他追隨。對邊區,他構筑自宜川沿黃龍山北麓經洛川至甘肅環縣長達1300里的封鎖線,盤查甚緊。他同戴笠關系極密,可指揮軍統,并自建特務機構,偵察、破壞我黨。
他在西安設勞動營,關押共產黨員、“嫌疑犯”及異己分子,還利用叛徒、托派辦反共刊物。他也有另一面,你1936年9月1日給他的信,他珍藏著,給我看過,對“兄以剿共成名,私心則以兄尚未成民族英雄為憾”很感慨。他反對降日,痛恨汪精衛之流,仍常函候張學良。日美開戰后,他請求過河反攻,蔣介石未準。黃埔杜聿明等率遠征軍出國作戰,他很羨慕。他要我起草“精神講話”,著重要求做“革命軍人”,鼓舞抗日斗志,強調民族氣節,反對貪污腐化,反共調子不突出。
去年,中央通過王世英邀他訪延安,他很想協調一些關系,蔣介石不準。這次,蔣介石命他閃擊邊區,雖事機敗露,他也可蠻干;但他權衡利害,主動請蔣介石準予罷兵。他的兩面性很明顯,既想抗日,又要反共。根據形勢和所負任務,他在軍事上仍將把“東御日寇”放在第一位,“北制共匪”放在第二位。
周恩來問:你在安全方面有沒有漏洞?
我說:胡宗南的特務頭子曾給我看一匿名信,信里說我是“匪諜”,我當場拍了桌子,質問他是何用意,指責他對我玩特務手段,我要向胡宗南辭職。他勸阻,說他是好意,是想使我知道有人誣陷我,希我提防。對這類情況,我都以攻為守。胡宗南多疑,取得他的信任不容易。我牢記你和董老的指示,特別注意謹慎,事無巨細都當心。
胡宗南常出人不意,輕車簡從,微服出巡(他認為,行蹤保密、微服簡從最安全;事先張揚、前呼后擁最暴露,反易招敵暗算)。一次,他去西峽口會湯恩伯,只帶兩人,中途夜宿村塾,無意中發現我獨自通宵警戒,給他難忘印象。經多年觀察考驗,他對我深信不疑。我至今有驚無險。如遇險,我能自持。
周恩來看看手表,說:前年蔣南翔回延安,我讓他向陳云詳細匯報你的情況,我還要向中央主要領導同志講。你身在虎穴,崗位重要,怎么工作,不需我多講,我只提幾句:對黨要忠誠,對敵要狡猾;有所為,有所不為;抓大不抓小,注意戰略動向,主要著眼保衛黨中央。
周恩來緊握我的手,搖了搖,說:我不送你,勝利后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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