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直播了北京舉行的大閱兵實況，同時各大媒體在報道中，突出打出了習主席的這句話：“這一偉大勝利，徹底粉碎了日本軍國主義殖民奴役中國的圖謀。”這是因為，戰后的日本圍繞侵華戰爭是不是一場爭奪殖民地的戰爭，歷來有爭議，以否定為主。主要兩派，一派說日本沒有想把中國變成其殖民地，另一派則說那是一場把中國從列強的半殖民統治下解救出來的“圣戰”。后一派由于不著調，這里不去說它。

　　什么是殖民地？我們習慣上以為，朝鮮、臺灣都是日本的殖民地，香港是英國的殖民地，都錯了。在東亞，朝鮮被日本吞并之前曾先后是清、俄、日的附屬國，而臺灣、香港則是割讓出去的中國領土;偽滿洲國，還有二戰中的東南亞一些國家才是殖民地。殖民地的本義，存在著一個給宗主國的派駐機構做兒皇帝的傀儡政權;存在著“移民入植“(植是木旁)，即有移民過來從事耕種開發、討生活，例如日本的“滿洲開拓團”那樣的;同時也存在著“殖貨興利”(殖是歹旁)，即直接掠奪當地的資源輸運回本國，或是通過買辦和當地做生意，例如，三菱和三井財團靠經營“滿洲鐵道”成了財閥。

　　日本不論官方還是學術界，戰前起就對“殖民地”一詞態度曖昧，盡量回避，因為這個詞讓人聯想到奴役、掠奪及政治和軍事暴力。當時日本的人口是中國的1/6，而面積僅為中國的1/27，由于缺乏資源，已經走到了極限，故早就有向中國移民的計劃，并且把東三省做為首選地，斷斷續續地在付諸實施。歷次的中日之間的事件，小到糾紛大到戰爭，都在不同程度上和所謂“保護僑民”有關;日本通過在“保護僑民”中耍橫、動粗，為向中國內地大規模移民預做準備。至于掠奪中國的資源就不必說了。日本還先后扶植了溥儀和汪偽政權。以上這些，都符合“殖民地”的定義。日本是否有“三個月滅亡中國”的計劃，迄今未有出自當時日本官方的證實，說明它當時還沒有狂到想一口吞并中國。所以，日本軍國主義發動侵華戰爭的目的，是想變整個中國為其殖民地，這是確定無疑的。

　　關鍵是，日本最終為什么失敗了？

　　從中國的角度講，當然是因為“中國人民經過了長達14年艱苦卓絕的斗爭”，而從日本的角度，應該說是敗在了未能建立起有效的殖民統治。日本經濟評論家長谷川慶太郎站在占領者和統治者的立場，認為“統治中國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如果不能給當地居民提供生活物資來養活他們，他們就會倒向向他們提供生活物資的勢力。供應如果停止，也就意味著絕對會失掉支持。日本需要從占領區獲取鐵礦石、煤炭、棉花和食鹽等，為此需要開礦，需要保全煤礦，需要經營和管理占領區的經濟，需要保證當地居民的日常生活。說仗打贏了就成，不是那么回事。這和近代列強國之間的戰爭是完全不同的樣式，所以（日中戰爭）乃是一場真正奇怪的戰爭。”(「歴史頭脳を持っているか」，2004年)

　　我在前面的帖子中，提到抗戰前日本的國力只是中國的幾分之一，有人就拿出飛機多少、坦克多少和大炮多少等等，來證明中國“戰則必敗”。實際上，盧溝橋槍聲響起后的“不擴大派”的石原莞爾就認為，“日本沒有十倍于當時的國力，就無法打日中戰爭。”這句話，如果撇開人口和面積，單以GNP來論國力，那么日本GNP增加十倍就等于說達到中國的3倍。從戰爭論的角度，3倍優勢發動大規模戰爭，這種計算是成立的。

　　已經說過，承認日本在軍事上比我們強很多，否則它不會在短短一年內就占領了那么多且是最富庶的中國領土。但“計算外”的事情還是發生了，并且不是發生在“正面戰場”上。

　　首先，拒絕蔣的請降。驕狂的近衛內閣以“態度差”作為理由，拒絕了蔣介石通過暗中渠道遞來的請降要求。近衛應當明白，以日本當時的國力想占領全中國是不可能的，從常識出發，只要條件合適，就驢下坡，接受請降才是“明智的計算”。

　　其次，日本國力的下降。日軍“想用撲滅小火災的辦法解決日中戰爭，始終沒有奏效，起初想以三個師團的兵力，在三個月內解決問題;接著想以十個師團的兵力，在一年之內解決問題;待戰火蔓延至華中，又想以十五個師團的兵力，在一年多的時間內解決問題;至1938年，投入的兵力包括1937年動員的七個師團，達二十四個師團，終于陷入了曠日持久的戰爭。……在綜合體現作戰能力和國力的國家總體戰中，真正的國力自1939年起已逐步下降”(中原茂敏：《大東亞補給戰》，1981年)。由于太平洋戰爭41年底才爆發，日本沒有“計算”到，從1939年起國力會連續下降。這從另一角度表明，它從占領區并沒有撈到“大油水”，導致了“以戰養戰”戰略的失敗而不得不轉而“南進”。反過來，原本窮于逃命的國民黨軍，由于獲得了同盟國方的大量物資援助而得以喘息維持。國力上的翻轉，決定了日軍想速戰速決是不可能的。

　　最后，日占區始終未能建立起有效的殖民統治。

　　歷史學家、學習院大學校長井上壽一說：“首都淪陷后，蔣軍為了準備內戰，開始了回避對日作戰，戰爭是以共產黨軍隊的散在的游擊戰為主。”(《中央公論》，2005/11月號)漢學家、立命館大學教授北村稔說：“南京攻防戰除外，日中戰爭并沒有什么慘烈的戰斗。此前的中國陷入了軍閥混戰，但互相間不是真打，真打是會兩敗俱傷的，所以大都是虛晃一槍。所以后來我們和國民黨軍遭遇，如果我們不出手，對方是絕不會主動出擊的，于是形成了所謂的戰線膠著狀態。”(《Voice》，2007/8月號)桃山學院大學教授松村昌廣說：“關于日中戰爭，從記錄上看，大規模的部隊間的正規戰極為罕見，實際上打起來后都會在極短期間內結束，就是說，主要的時間用今天的話說，是從事維和。其間發生散在的小規模戰斗，主要是對付小股游擊部隊發起的奇襲而進行的戰斗。”(《諸君!》，2007/10月號)日本沒有算計到，淪陷區內遍布共產黨的游擊隊，他們寓兵于民，像鉆進鐵扇公主的孫悟空那樣，不斷地襲擾和破壞其補給線，通過堅壁清野，“反掃蕩”“反肅正”“反清鄉”……，擊斃其將校，斷絕其軍糧，造成了日軍遲遲不能建立起有效統治的狀態。

　　日軍更沒有計算到，共產黨的手持低劣的武器的小股游擊隊，竟能夠連連擊殺日軍將官，引起日軍軍心的極大震動。日本在中日全面戰爭爆發后拼命擴軍，卻在1939、40年間出人意料地廢掉了5個“不爭氣”的師團(101、106、108、109、114)，其中第114師團的被廢，就因為在短短四個月內接連被八路軍山東縱隊擊斃了少將聯隊長一名和中將師團長一名。這是驕橫的日軍自“七七事變”以來從未有過的事;尤以中將師團長沼田德重的死，關系重大，因為這是明治維新編成新式陸軍以來，第一個被中國軍民打死(傷斃)的現役中將暨現職師團長。我們能夠想象，日本軍部和內閣在接到沼田死訊的時候，是何等的震驚和憤怒，何等的手忙腳亂，六天后就做出了裁撤第114師團的決定。該師團投放中國戰場僅21個月，按《日本國兵役令》現役期應該是兩年，實際因戰爭的擴大，已變相地取消了現役兵的復員，即使這樣，第114師團因為蒙受了奇恥大辱，還是被裁。

　　總而言之，和日本在東三省建立了有效統治不同，在全面戰爭中，日本軍事上接近完勝，而統治上則接近完敗。由于中共軍隊的襲擾和打擊，導致日軍無法在占領區內建立起有效的統治，可以說，關內日軍是輸在了敵后戰場，輸在了中共的手里。這和元軍的南下及元代建立穩固的統治，情形不同，和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列強之間憑借戰役的勝負就定輸贏的情形，更是不同。圍繞中日全面戰爭，至今我們還在爭論幾個會戰以及誰主導的這類淺薄問題，陷在了一戰思維甚至古代的思維里。真正的功夫不是在幾個會戰，因為日本對那些地區的占領是遲早的事，而是在敵后戰場(或“淪陷區戰場”、“日占區戰場”)。

　　鈴蘭臺

　　2015年9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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