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松之惑》,誰之惑?
作者:桑博
昨日(2012年2月11日),騰訊網發表了清華大學教授秦暉的文章《密松之惑》(騰訊標題為“緬甸拒絕中國建壩之惑(上、中)”),討論緬甸停建密松水電站事件。密松大壩停建,事起去年9月30日緬國總統吳登盛單方面宣布這一決定。從新聞時效上看,這是一條舊聞。但騰訊網在時隔半年之后突然對此展開高調討論,作為當日頭條話題,確有些讓人頗費思量。
認真閱讀了《密松之惑》(以下簡稱“《惑》文”)一文,感覺秦暉教授此文雖然立論于親身考察的基礎之上,看似扎實、嚴密、公允,可惜考察問題的角度和立場,卻更像是從國內出發臨行前打包裝進旅行箱、到了克欽邦再拿出來按圖索驥一番,得出些本已成竹在胸的結論。這種立場前置、價值先行的調研方法,以及由此得出的考察結論,其準確程度和真實性,都是有待商榷的。
密松停建,僅僅是政治博弈或“好處”之爭的結果?
《惑》文并不回避“‘反密松’情緒在緬甸基礎廣泛”這一事實。
但對于究竟是誰在反對、或者說以誰為主體在反對密松項目,以及為什么要“反密松”這兩個問題上,《惑》文選擇了截然不同的考察視角和調研對象。
眾所周知,“反水壩運動”是一場興起于二十多年前、遍及全球各個地區的世界性環保運動,倡導者曾提出一條著名的口號:“保留最后的原生態河流”,在世界各地廣泛動員,呼吁政府和公眾認識水壩建設帶來的嚴重生態危害,發布反水壩報告,召開反水壩大會,指定“反水壩日”,阻止世界各地的水壩(水電站)建設項目,并由此衍生出一場全球范圍的“拆壩運動”。其中,美國是最早開始拆除水壩行動且拆除水壩數量最多、影響最大的國家。迫于各地民眾、特別是第三世界國家民眾的“反水壩”抗議壓力,新自由主義全球化的先鋒機構世界銀行也于1998年不得不推動成立了獨立的世界水壩委員會(WCD),負責檢討水壩發展的有效性,評估水資源和能源發展的替代方法等。
這其中,“反水壩運動”的一個重點區域就在泰國、緬甸、印度等南亞地區。最著名的例子就是印度民眾“反納瑪達水庫運動(The Narmada Bachao Andolan)”,該項目被稱為“世界上最具野心的發展計劃之一”,印度民眾為此堅持了長達十數年之久的抗爭運動。而此次緬甸國內的“‘反密松’情緒”,無疑也是“反水壩運動”斗爭的發展和延續。
縱觀“反水壩運動”二十余年的發展概況,說小了,它是一場全球生態保護行動;說大了,它是世界人民抵抗新自由主義全球化斗爭的一個組成部分。顯然,世界各地民眾、特別是第三世界國家民眾,是這場運動的主要力量。因此應該說,密松水壩停建是緬甸民眾抵抗新自由主義全球化斗爭的一個成果。
而《惑》文的考察視角卻完全不同。《惑》文中,在分析“‘反密松’情緒在緬甸基礎廣泛”的背景原因時,作者辛苦數千言,但讀者卻只能看到緬甸軍政府、克欽獨立組織(KIO)、“新民主軍”(NDAK)、“緬甸華人社會”和個別“宗教人士與世俗精英”的態度,而完全沒有作為抗議主體力量的緬甸本土民眾、哪怕是密松項目的直接受害者——庫區民眾的聲音。在分析導致密松水壩停建的原因時,作者只著眼于“好處”(經濟利益和政治分益),站在既定價值立場上,條分縷析地剖析緬甸人“反密松”或支持密松項目的心態(事實上,它只是作者自身價值判斷的一種反射,而與緬甸民眾在此事件中的真實訴求無干)。
據網上泄密的密松項目環評報告稱,密松大壩的選址距離緬甸的某處斷裂帶不到100公里,一旦地震,可能會釀成嚴重后果;大壩可能會對生物造成不利的影響,損害人體健康,破壞生物多樣性,以及可能對江水造成嚴重的污染,等等……“如果中緬兩國真的關心環境問題并站在可持續發展的立場上,那么沒有必要建那么大的壩。”——這些,才是緬甸民眾“反密松”的核心原因。
遺憾的是,《惑》文雖然引用了一句頗為中肯的網友評論:“緬政府毀約贏得民心,中資忽視民意慘遭損失。”卻完全忽視了其中“民心”、“民意”的意味所指。
以選擇性的調查對象、既定的價值立場來調研、分析和判斷,得出的結論只能是:將“反密松”的成因視作一場單純政治博弈的后果,將最終導致密松停建的原因解讀為“好處”爭奪的結果,將導致停建的主體力量看成是幾方政治勢力、甚至是政治機構。這種考察問題的視角,完全忽視了民眾的主體作用,有意無意地遮蔽了“反密松”運動所蘊含的反新自由主義全球化斗爭的底色。
用中國人自毀長城的事跡,去嘲弄緬甸人崇敬圣地的愚昧?
……我曾經問當地的作家克塔先生:無論建不建壩,密松是搬不走的。在密松如果出現一個人工湖,難道它就因此不再是圣地了嗎?就像耶路撒冷,那里也有許多現代建筑,可是這不會影響人們去朝拜哭墻,就像麥加最近還建了城鐵,那也不會影響穆斯林去朝覲天方啊。克塔反問道:那么你們中國人心中的圣地,比方說(他想了一會兒,就其所知說道)長城,你們會不會修個水庫把它淹了呢?
我答道:別的我不敢說,如果要講長城還確實有這樣的事,你知道中國有個潘家口水庫,就是把長城的一段,還是著名的關門給淹在了水下,現在那里“水下長城”還成了景點了。
克塔有點生氣:我不理解你們為什么會這樣,但是我們不能接受這種事發生在密松。
——這段對話,引自《惑》文原文。讀著,頗有黑色幽默之感。
從《惑》文前節可以看出,作者并非不了解緬甸土著居民的民俗文化和對密松的特殊崇敬心理。但作者似乎已經認定了緬甸各方“反密松”的真實原因只是:軍政府和中方企業“‘根本不和我們商量’才是問題的關鍵”。(在文明優越心理的觀照下,這一原因同樣是一種不健康的弱者心態,類似“仇富”之說。)所以,《惑》文中才會處處出現對克欽土著文化的調侃、甚至嘲弄語氣,直至最后以中國人自毀長城的“事跡”為據,振振有辭地質問當地人!身為泱泱中華最高學府歷史系教授的作者,似乎不應該不懂得一個極端簡單的道理:中國人喜歡“水下長城”這樣的人造景點,這個世界上還有人確實不喜歡人造景點。
這樣的喜感小品,其實不值一哂。簡單地說,《惑》文通篇,處處不自覺地流露出類似某種自我文明優越意識,處處可見對他國異族的文化、歷史包括現實政治的鄙夷不屑和輕佻調侃。例如:“我覺得像緬甸這樣的專制國家,強制圈地移民的人文災難要比淹沒一片無人區嚴重得多,而在沒有這種問題的發達國家,人們卻更喜歡保護無人的‘原生態’大自然。”那么誰是民主發達國家?“以環保理由來反對大型水壩工程,在歐美比較流行,這些民主國家已經基本沒有強制拆遷、野蠻征地之類的人文之弊……”如此種種,原文在案,無需一一列舉。但更重要的尚不在此。
密松水壩的建設,比對克欽民族傳統文化心理構成侵犯更重要的,是這一項目可能給當地居民帶來的嚴重生態災害。面對事關當地民眾生存和家園安危的嚴峻問題,《惑》文作者卻以非專業人士身份,用類似“可能”、“幾乎”、“未必”之類的模糊說詞,顧左右而言他,輕松游戲文字邏輯,草草數筆了之。
文明優越心態,歷來是西方殖民主義思維的核心;無視弱小國家利益,甚至無視弱小國家和民族人民的生死,把自己的意志強加于人,謂之大國沙文主義;看待事情眼中只有“好處”,分析判斷問題的標準只有經濟利益,這種唯利是圖的標準正是今天橫行全球的新自由主義價值立場。
——以上三條,衡諸《惑》文,平心而論實在算不得是上綱上線。
謂予不信,看看騰訊網上《惑》文原文之后,支持率最高的一條網友評論就能明白:“價值觀不同,我們的價值觀是金錢,人家的是文化信仰和環保等。”(網友醋溜白菜)
借題發揮:“中國背景”還是“中國革命的背景”?
文學寫作上有“借景抒情”、“托物言志”一說,閱讀《惑》文,竟有同樣的神奇功效。
該文原本是討論密松停建事件的,結果說著說著就話題跑偏了:從緬甸政治各方的利益博弈,談到“關于緬北和克欽地區的‘內政’”,再由此衍伸到“邊界條約與緬共革命”的話題……及至最后,讀者才發現自己被無意識地引導進入了“‘西方背景’還是‘中國背景’”的啟發性質疑——話題并未跑偏,只不過作者圈子繞得大了點。
簡單說,密松停建,本來就是一例——受世界人民抵抗新自由主義全球化浪潮的影響、在全球生態環保運動的直接啟發下——而發生的本土居民自覺維護權益的典型事件。只消將此事件置諸世界視野來進行觀察,其實不難看到這一點。僅就此事件而論,其實筆者也未必認可“西方背景”之說。
但是,若是非得要從密松停建“說開去”,硬生生無限聯想、深化演繹,從“克欽”擴大到“緬北”,再延至“邊界條約”問題和“緬共革命”……最終推導出“與其說KIO有‘西方背景’,毋寧說她的‘中國背景’要強烈得多”的結論,則實在難免牽強附會、攀附拉扯之嫌。
古有“荊柯刺秦,圖窮匕見”的史劇,今讀《惑》文,同樣可以欣賞到圖窮而匕見的曲折演繹場景:
作者在分析密松項目中諸方“好處”時,突發一問:“這里顯然涉及到一些在我們這里的語境中至今無解的問題,即‘主權’是否高于‘人權’?‘主權’是否只能或只應該由統治者來代表?政府意志是否等于國民意志?與一個獨裁政府達成交易去做該國國民普遍反對的事,就是‘不干涉內政’嗎?”接著自圓其場,“越過這些敏感問題”,從緬甸的民族、歷史說起,一路縱橫捭闔,直奔目的:抗日戰爭時期,中國遠征軍“一度控制了大部分爭議地區,而且由于果敢漢族土司宣布內附,重慶政府予以接受和正式委任”;內戰期間,“許多爭議地區不僅在中國地圖上劃在中國一側,而且實際上也控制在中國人和認同中國的勢力手里”;五十年代,由于“新中國迫切需要外部承認”,不僅“以中緬段麥克馬洪線和“1941年線”為基礎,承認了緬方對絕大部分爭議地區的主權要求”,而且“應緬方要求出兵爭議地區擊敗了國民黨軍隊,再把地方移交緬甸”,鑄造了“中國人打中國人”的千古遺恨;六十年代,“中國在極左思潮控制下又急于發動‘世界革命’, 以人力物力大規模支持緬共開展‘武裝奪取政權’的革命”——對此,《惑》文作者的評價是:
公平地說,當時中國并沒有“收復失地”的民族主義動機。中國支持緬共與緬甸政府打仗當然很難說是“不干涉內政”,但也很難說是國家之間的“侵略”。中國是打著“國際主義”(實際上就是左派的“普世價值”)和“世界革命”的旗號干預緬甸局勢的。
盡管為規避政治風險,這段話說得吞吞吐吐,頗有“欲說還休、欲說還休”的藝術美感,但由于有前文的大段鋪墊,這段話的藝術效果卻是欲蓋彌彰,作者的結論不外乎是:新中國的錯誤外交策略、“輸出革命”的國際主義罪過,最終導致中國賠了夫人又折兵,喪失了到手的大片土地,也造成了緬北地區長期武裝林立、政局不穩的局面——因此,積蓄了“許多克欽人,包括當年的緬共成員”對中國的“強烈不滿”,“密松工程就是一個爆發點”,最終催生了今日“反密松”的苦果。
——這才是導致密松項目流產的“深刻歷史根源”,也是《惑》文全文論證的“包袱”所在。
為了佐證這一結論,作者還引用了一些非KIO成員人士的評論:“這些并非KIO成員的受訪者都對所謂KIO的西方背景之說嗤之以鼻。”終于達到了——替西方洗白密松事件中“西方背景”之說的罪名——的愿望。讀到此處,《惑》文的讀者們才會恍然大悟,原來在文章開篇處,作者早早就已埋下了伏筆:“最近緬甸的變革能夠啟動,緬族民主派、少數民族地方勢力和國際社會的壓力固然有作用”——但當“美國等西方國家又因金融危機和阿拉伯阿富汗伊朗等問題焦頭爛額之際”,“變革仍然發生”,則“應該說軍政府內部斗爭的因素至關重要”——而變革造成曾經“力挺密松”(項目)的丹瑞一派“已處下風”、“ 顯然已經逐漸失語”——“反密松”勢力抬頭——緬政府宣布停建。
平心而論,如果說《惑》文作者的“克欽獨立組織強烈反對密松工程的消息傳出后,許多國人便認定該組織有西方背景,是‘受西方唆使反對中國’。其實這是極大的誤解”這一說法成立,那么,《惑》文迂回曲折而得出的:緬甸居民“反密松”是中國革命的過失、是國際主義的罪過——這一結論,無疑也是一個極大的誤會;如果說“西方背景”以及美國“煽動反壩”沒有依據,那么,《惑》文所謂由于克欽人的反華情緒導致密松停建之說,則更不著調。因為,從海外克欽人制作的反壩宣傳手冊來看,克欽人應該只是單純地想保護當地族人的原生態環境,而非出于有意反華。再者,2009年8月,“克欽國家委員會”曾非常誠懇地致信中國國家主席,信中陳述了大壩將會毀掉他們的家園、文化、寺廟、糧食產地以及整個獨特的生態環境,希望中國能停止修壩。
《密松之惑》一文觀察問題的特殊視角、奇怪推論及其終極結論,以及騰訊網高調炒作舊聞、違背新聞慣例的做法,真實用意在哪里,我們不便結論也無需揣測。但是,就觀點而言,《密松之惑》確實未能做到解惑,反而將公眾誤導進了一個奇怪的邏輯迷宮和結論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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