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15日,通州區宋莊鎮,精佳藝義齒加工中心,操作間混雜著濃重化學品味和煤氣味。
11月15日,通州區宋莊鎮小堡西街133號,精佳藝義齒加工中心,生產間內污穢臟亂。
精佳藝義齒加工訂單顯示“反(返)工、重做”等字樣,一名骨干業務員說,該廠產品返工率占兩成。
中華口腔醫學會2010年對外發布的數據稱,我國55歲以上人群中,26%為活動義齒(假牙)佩戴者。
義齒屬于醫療器械,因為要植入患者口腔中,原本應精密生產、嚴格消毒。
近日,新京報記者獲得線索,北京通州區一家義齒生產廠家生產存在不規范行為。對此,一個月前,兩路記者陸續進入該廠,暗訪假牙生產和銷售環節。
在此廠,生產環境污穢且存安全隱患;金屬殘料被回收再利用;技工普遍用皮鞋油涂抹假牙鋼托,以達增亮效果,此舉被稱“廠老板獨創發明”。暗訪中該廠股東透露,該廠證照不全。
從該廠生產出的義齒,被銷往至少十幾家中小型醫院及牙科診所。一顆成本幾十元的假牙,以百余元賣入醫療機構后,再對患者的報價高達數千元,最高標價是該廠出廠價的60倍。
北京精佳藝(禹超)義齒加工中心(以下簡稱精佳藝),位于通州區宋莊鎮。
其網站介紹:公司成立于2004年,經歷數年的奮斗,發展成集義齒銷售與生產、科研、新產品推廣、技工培訓等項目的高科技企業。公司于2012年全面升級,進一步完善生產與銷售,品質保證。公司的經營理念是:誠信品質,服務健康。
10月30日,新京報記者以學徒工身份進入精佳藝,卻見到了另一種現場。
“鞋油”涂抹牙托增亮
加工中心位于通州區宋莊鎮小堡商業廣場對面的一條胡同里,是個兩排彩鋼板房圍起的院落。
11月1日,工廠生產間里彌漫著刺鼻的化學品氣味。地面上多處殘留黑色斑跡。
生產間工位下的夾縫中,擺放著幾個煤氣罐。
天氣寒冷,生產間內還擺著一套煤爐暖氣設備,紅彤彤的煤球隨意丟在地上,距煤氣罐不足1米遠。旁邊,幾名技工面前開著煤氣燈,火苗亂躥。
經觀察,該廠每天約有10名技工在崗。分為石膏部、車金部等幾個部門,但多位技工通常兼任兩個(或以上)部門的工作。
23歲的于飛(化名)是車金部的技工,他一邊打磨假牙鋼托,一邊從一個黃色圓盒中用細棍刮取白色膏狀物,向鋼托的表面上均勻涂抹,經幾分鐘打磨,原本黑糊糊的鋼托表面變得锃亮。
黃色圓盒上顯示,產品名稱為“佳潔多功能清潔膏”,使用范圍是皮衣護理、家具電器清潔等。其中,家具皮衣護理中,適用于真皮沙發、皮衣、休閑鞋等。
“說糙點,這抹的就是鞋油,我們都管這叫鞋油,這個技術是我們老板獨創發明的。”于飛說,以前,老板黃禹超給鋼托打磨時,總認為不夠光亮,鋼托賣相就不好,后來他試著用鞋油涂抹,抹過后,鋼托比以前光亮很多,廠里就沿用鞋油拋光。
“在義齒牙托上涂抹鞋油類產品用來增亮?聞所未聞。”邵東升說。
邵東升是原北京口腔醫院修復科醫生、主治醫師。他說,義齒應保證無毒、無刺激性、無致癌性和致畸變性,代謝和降解產物對人體無害處。“牙托上鞋油類化學品,消毒不干凈,容易對口腔黏膜產生刺激,出現黏膜類疾病。”
于飛把鋼托涂抹鞋油、打磨完工后,拿到院中的高溫蒸汽機邊,用蒸汽噴了幾秒鐘后,放到一個盒內清洗,用牙刷來回刷幾下,取出后,原本澄清的水變得污黑。
于飛說,高溫蒸汽機溫度在100 左右,能去污殺菌,“細菌能不能殺盡咱們不知道,能出貨就行。”
海淀區某大型義齒加工企業負責人張巖(化名)介紹,作為入口的醫療器械,義齒出貨時須經嚴格消毒。在其所在企業,假牙出貨前,要經過酒精超聲波振蕩、紫外線消毒和臭氧消毒三道工序。
假牙返工率占兩成
11月1日,精佳藝的生產車間,兩名技工正在排牙,也就是把義齒固定到塑質或金屬質的牙托上。假牙裝到牙托上后,一名技工用手掰了一下,一顆假牙脫落,技工從抽屜里拿出一瓶502膠水,幾滴膠水下去,把掉牙裝上,再用力按,讓其穩固。
“又返回來了,做工糙了吧?”11月1日下午,車瓷工劉軍(化名)從桌上的塑料筐里,拿出一副返工的假牙,掃了一眼,又丟回了筐里。
“是鋼托打壞了嗎?”于飛在旁邊問。
于飛手里拿著一個純鈦的假牙支架,支架筑網上有一塊拇指大小的殘缺。
“只要不缺大半塊,就能用。”于飛說,一旦支架排上牙,蓋住漏網,患者就看不出來,“筑網破一般不補,既費時間,又費材料。患者又不會找來。”
技工們說,除非是接新活、首次跟醫院合作,怕生意黃了,他們的做工才特別精細,筑網破了才會修補。
在該廠一張11月12日收件的出貨單上,注明醫生為“西樂園”,患者姓名為劉志英(化名)。備注上寫著“反(返)工、重做、不就位”等字樣。
“這是常有的事,五分之一的貨都不合格,能混就混。”該廠的骨干業務員周德彬說。
看過通州區精佳藝加工廠生產流程的視頻和照片后,海淀區某大型義齒加工企業負責人張巖認為,該義齒加工廠生產環境差,生產流程不規范,內部管理混亂。張巖說,義齒出貨前,須經粗糙度、密合度和松緊度等標準檢驗,且包裝盒內要有檢驗合格證。其所在企業一套假牙生產,至少有30道工序。
原北京口腔醫院修復科醫生邵東升說,假牙是精密的醫療產品,如果設計不規范,時間一長,使用者易出現很多口腔病:牙齦炎、繼發齲齒、牙齒松動、牙齦潰爛,甚至出現關節問題。
金屬殘料回收再利用
精佳藝的廠房西側一間低矮平房,六七平方米大小,屋內擺放著噴砂機、噴火槍等設備,桌上放著數十個鋼頭。
“這些鋼頭都是以前鑄造鋼托剩下的邊角料。”于飛說,純鋼經高溫煅燒,將熔化的鋼水倒進模型,完成燒圈,金屬圈尾部的鋼頭沒有用,鋸下來后重新熔化,再鑄成圈,可以重新做牙托和金屬內冠。
于飛說,一公斤純鋼價格約200元,鑄鋼托不過30個,但鋼頭回收再利用,這一公斤鋼就能鑄100個鋼托。他透露,廠里鈦合金、鋼牙等金屬殘料都能再回收利用。
“再利用的鋼頭本來就氧化過,加上燒制工藝不過關,肯定有雜質。”于飛說,因純度下降,金屬牙會出現小孔,俗稱“沙眼”,“沙眼會讓鋼托不好看,沙眼不多就不用修補,醫生在患者那兒也能蒙混過關。”
車金部一名技工說,廢舊鋼頭摻入純鋼中,生產的牙托和牙圈容易生銹,假牙壽命一般是三至五年,這樣不過用兩年左右。
海淀區某大型義齒加工企業負責人表示,正規義齒加工廠絕不會回收利用金屬殘料,金屬再利用一次,就會出現雜質和氧化層,再熔化后,提煉達不到要求的精細度,“因為假牙質量不合格,大醫院的醫生會要求返工。”
老板自曝:“說白了就是黑工廠”
按照國家相關規定,從事定制式義齒生產的企業,須取得《醫療器械生產企業許可證》和《醫療器械注冊證》。
數天暗訪中,記者在廠區沒見到這兩個證。經理辦公室墻上,只掛著《營業資格證》。
“我們有《醫療器械生產企業許可證》。”11月15日,該廠股東之一黃禹超說起工廠的資質問題,“我們之前有《醫療器械注冊證》,是2006年的,這個證每隔4年就得重辦,現在過期了,辦不下來了。”
“說白了就是個黑工廠,只要檢查肯定過不了關。”黃禹超說,他本是臨床牙醫,在這行十多年了,先干臨床,近兩年才注資入主這家廠。
黃禹超說,在北京,像他這樣的廠有幾百家,光他所在的這個村子就有好幾家,“據我所知,這數百家做牙的廠,只有五六十家證照齊全,其他的大多數條件還不如我。”
此后幾天,該廠另兩個股東李健東、李健偉均承認,廠里的確沒有《醫療器械注冊證》。
假牙成本幾十元到醫院賣6000
在精佳藝義齒加工中心,老板都不在廠里居住。
每天上午,老板黃禹超、李健東、李健偉和業務員周德彬會陸續出現。“三個老板每天出去多是送貨。”幾名技工透露,老板們和業務員手里都有多個診所和醫院的資源。
為摸清該廠的銷售渠道,11月中旬,另一路新京報記者以應聘業務員為名進廠。
“你要是有醫院和診所的資源,我們有的業務員每月能賺好幾萬。”該廠負責招聘的股東李健東說。
記者提出,想先跟老業務員去固定客戶那熟悉一下業務,李健東同意。
業務員自曝推銷伎倆
“假牙這生意,其實沒啥跑的。”11月15日,業務員周德彬向記者傳道。
周德彬稱,他在大、小假牙加工廠做業務員十多年,對訂單流程非常熟悉。
一顆假牙出廠流程很簡單,業務員與醫院或診所接觸、熟絡,從各個門診拿到訂單,取好模型后,直接送到加工廠,大概一個星期,假牙做出后,再由業務員送至門診。
周德彬的技巧是:每去一家醫院或診所,都會囑托業務員將樣品做得特別精細,告訴醫生,自己有能力保證產品質量。
“如果診所是醫生自己開的,你就得報實價;如果聯絡的醫生是外聘的,你可以報高點價,必須跟他說好提成。”周德彬稱,如果到了公家醫院,要先找科室主任談,“你要先拿低價吸引他,給他甜頭,讓他用你的產品,至于主任怎么給患者定價,咱們不管,假牙真正的暴利在醫生那,真正賺大錢的是他們。逢年過節一定要送禮,穩住這些關系。”
周德彬稱,一般而言,大醫院不會采用像精佳藝這樣的小廠產品,廠子的目標客戶群是中小醫院和診所,“他們很少會問你廠里的資質問題,你頂多拿上咱們的《醫療器械生產企業許可證》復印件,對方一般不向你要《醫療器械注冊證》,大家都心知肚明。”
除從醫院和診所直接拿活外,業務員還有“外活兒”。
業務員外出跑活,有些義齒加工廠訂單量大,忙不過來,業務員從其他加工廠拉來訂單,他們自己做,“完工后直接送給門診醫生,患者根本不知是哪家工廠做的。”
旺季每天出廠幾百顆假牙
精佳藝義齒加工中心一位姓徐的東北技工說,假牙生意分淡旺季。
夏天氣溫高,患者鑲假牙容易引發口腔炎癥。秋冬季節日較多,患者訪親探友,為看起來美觀,大多會選擇這個時段鑲假牙。
石膏部技工蔣鵬程說,生意好時,廠里一天出幾百顆牙很正常,都是直接送到診所和醫院,另外還有一些外地的代理客戶,他們通過快遞收發貨。
11月16日,記者上午再次到廠里等黃禹超等人外出送貨,在生產間旁的一間小屋子里,黃禹超等人正在整理已出的“活兒”。
“一個盒子就是一個 活兒 。”黃禹超指著桌子上巴掌大小的塑料盒子,約有40多個,每個盒子都有一張精佳藝的加工單,加工單上擱著做好的假牙產品,部分假牙用小塑料袋簡單包裝,記者發現,一個裝假牙的盒子里還有死蒼蠅。
每張出貨單上,都注明來自哪家醫療機構、患者姓名、取送貨信息等,但醫療機構的名稱大多模糊。
這些出貨單上標明的,有十幾個醫院、牙科門診等機構的名稱。
“廠里基本每天都是六七十個活兒。”周德彬說,“客戶基本都是合作多年的,不愁不穩定。”
這間屋子里放著四五個賬本,上面登記了每個業務員每天的業務量,賬本顯示,業務員每天都會有五六單活兒,在一張標注10月31日的賬面上,北京恒安中醫院就有6個訂單。
“無證”假牙流入醫療機構
17日下午1點,在生產車間旁放成品牙的屋子里,黃禹超和周德彬等人開始包裝假牙,按各個業務員的送貨路線不同,分成幾堆。
黃禹超的一堆,放進了一個裝火腿腸的廢紙箱。
17日下午3點,記者隨周德彬到了馬家堡東路上的一家掛牌為“口腔”二字的專科診所。黃禹超和李健偉則驅車去各自承攬生意的醫療機構。
進門后,周德彬跟診所主任郭某熟絡地打招呼,掏出4個假牙成品。郭檢查后稱,其中1個假牙不合格,需要返工。從進診所到離開,不超過5分鐘。
“你知道這4個活兒,郭大夫能賺多少?”周德彬邊走邊說,4顆牙出廠價共700多元,“到了診所,他能賣至少7000元。”
記者詢問為何只見送貨不見收款,周德彬笑言,“都是月結,我們都認識十來年了。”
周德彬又帶記者趕往恒安中醫院和華仁醫院。
南磨房路附近的恒安中醫院,是家綜合性醫院,醫保定點單位。下午4點50分,周德彬帶記者徑直走上2樓口腔科,推開門,三名醫生也是很熟悉地跟周打招呼。
“今天又4個活兒,你全拿走。上次的活兒什么時間送來?”一名王姓醫生一邊給患者診治,一邊對周德彬說。
這次,周德彬收到了千余元貨款。
假牙成本僅為出廠價10%
在恒安中醫院口腔科的墻上,標明了各類假牙的價格,一顆二氧化鋯的烤瓷假牙,標價為6000元。
在應聘精佳藝義齒加工中心業務員時,該廠股東李健東拿出一張報價表上顯示,一顆二氧化鋯的烤瓷冠假牙標價350元,“這是明面上的出廠價,其實要比這個低。”
該廠另一張發給外地代理商的報價表,上面手寫的產品報價是,一顆二氧化鋯的烤瓷冠假牙,120元。
精佳藝的對賬單顯示,今年5月,該廠業務員葉樹清(化名)接了7個活,全是二氧化鋯材質假牙,16顆牙,每顆100元,共計1600元。
葉樹清的原訂單來自一家醫院,該醫院鑲牙臨床收費報價單上,一顆二氧化鋯烤瓷冠假牙售價2000至6000元,是出廠價的20倍至60倍;一顆鎳鉻烤瓷售價為300至500元,價格最高翻10倍以上;一顆鈷鉻烤瓷牙,售價是600至1200元,價格至少翻10倍以上。
至于義齒生產的成本,北京精佳藝義齒加工中心一位業務員說,每種牙的成本,約為出廠價的20%到25%。
而該廠股東之一的李健東則是另一種說法:“每種牙的成本,只占出廠價的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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