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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炮們不想打工了

郭路瑤 · 2018-07-06 · 來源:冰點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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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擁有600萬粉絲的三炮,是靠“土”和“叛逆”走紅網(wǎng)絡的。在激蕩著鄉(xiāng)村非主流風的配樂中,他和同伴戴著鮮艷的殺馬特假發(fā)在村頭尬舞,騎著改裝過的家用摩托車在山路上翹車頭,把柴房當KTV自嗨,在發(fā)廊用瓦刀染頭發(fā)……

  這些都是《叛逆少年》中的場景。一年多前,三炮開始在快手上發(fā)布這個用手機拍出的系列搞笑短片,很快,這個初中沒畢業(yè)、曾在廣東打工的農村青年,成了快手廣西第二大網(wǎng)紅。

  在廣西上林縣塘紅鄉(xiāng),他家貼著瓷磚的小樓快成了旅游景點。每到周末,總有十幾歲的農村少年結伴騎著摩托車尋過來。有的希望三炮收自己為徒,有的追星般偷拍幾張照片后悄悄溜走。一個貴州少年騎了50多天單車過來,只為瞧上一眼。

  如今,和三炮一樣放棄打工、返鄉(xiāng)拍段子的年輕人越來越多。“打工是不可能打工的,這輩子都不可能打工的。”正如這個在快手上被翻拍了無數(shù)次的段子所喻示的,三炮和他在農村的追隨者們都在渴求一種新的人生自由——不打工。

  留守青年

  6月的一天上午,三炮家的后院里,上萬只蠶慵懶臥在層層疊疊的桑葉上,許久不見動彈。院外蟬鳴不已。

  塘紅鄉(xiāng)車別莊僅剩的3個留在家鄉(xiāng)的年輕人——《叛逆少年》里的三炮、表哥和疼叔,正在酣睡,網(wǎng)絡的世界晝夜顛倒。

  在現(xiàn)實中,他們是堂兄弟,一起長大,一起外出打工,如今一起在老家拍段子。有人戲稱他們是“留守青年”。但和父輩共同生活的他們,更像活在另一個平行時空里。

  三炮的父母早已出門采桑葉。兒子走紅的網(wǎng)絡世界,似乎與他們無關。街上每隔兩天有集市,兜售簸箕之類的農具,買賣者幾乎都是中老年人。

  下午三四點,陽光不再那么刺眼,車別莊突然鬧騰起來。

  玩快手的年輕人醒了。公路上傳來機車轟鳴聲,同樣留守塘紅鄉(xiāng)的藍城、大表哥、小馬林、大衛(wèi)和阿藍陸續(xù)到來。在一片片紅色裸磚樓房中,三炮家的黃色小樓格外顯眼,它是少數(shù)外墻貼了瓷磚、所有樓層都裝了門窗的房子。方圓幾十里,這是年輕人最密集的地方。

三炮家的黃色小樓格外顯眼

  大家直呼網(wǎng)名,幾乎全是95后,清一色穿網(wǎng)購的T恤衫,腳下是粘著泥的拖鞋。

  客廳臺式機35英寸的曲面屏亮了,大表哥坐在電腦前的轉椅上,身體跟著音樂節(jié)拍搖晃,不時打著響指。

  拍段子是一天中最重要的工作。想出搞笑的梗最難,靈感可能源自任何地方。聽到一段魔性的音樂,想起電影中某段經(jīng)典臺詞,或是瞥見門口快要散架的黑色28杠自行車、扔在院中一角的大紅色編織袋……一個關于打工或返鄉(xiāng)的段子就此誕生。

  三炮坐在小板凳上沉思了一會兒,決定拍一個模仿《流星花園》F4耍酷的段子。他和表哥、小馬林戴上拉直的斜劉海假發(fā),大表哥套上暗紅色西裝,踩上7塊錢一雙的黃色塑料涼鞋。他們要扮演剛從廣東打工歸來、在村里風光無限的年輕人。

  4個人拖著帆布拉桿箱,手插褲子口袋,一邊沿著村口公路漫步,一邊面無表情地望向跟拍的手機鏡頭。大表哥從西裝口袋緩緩掏出一把塑料小梳,向上捋了捋頭發(fā),漫不經(jīng)心地將梳子朝腦后一拋,留給鏡頭一個不羈的白眼。

  在村口來回走了近10遍,三炮總算覺得“那種感覺到了”。拍完后,頭發(fā)蓬亂的他坐在家門口垃圾堆旁的鋼管上,低頭用手機自帶的軟件剪輯視頻。幾年里,他用這個軟件鼓搗出了上千個作品。

  和其他人一樣,初中沒畢業(yè)的三炮說不出這個只有英文名的軟件叫什么,只知道它的圖標是一顆星星。

  這個不到一分鐘的段子最終在快手上收獲了超過400萬播放量,20萬個贊。

  有人稱三炮是“快手周星馳”。對他拍的《叛逆少年》系列,有網(wǎng)友評價“笑得不能自理”“大片即視感”“演技比一些小鮮肉好多了”“拍攝和剪輯相當專業(yè)”。

  “都是本色出演。”三炮笑了笑。這幫農村青年從未接受過任何專業(yè)的表演訓練。在拍段子之前,他們在廣東操作沖壓機、做模具、打包裝、炸雞塊、修車……

  四五年前,他們從未想過,有一天,他們會成為網(wǎng)紅。

  自由之路

  在《叛逆少年》中,幾乎每個角色都個性鮮明。

  三炮是穿著校服的初中生,呆傻木訥,總被人欺負;表哥是個護弟狂魔,老實中帶點悶騷氣質;大表哥是個非主流憂郁青年,經(jīng)常陷入傷感回憶中;醬爆痞里痞氣,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阿媽打電話;小馬林是車神,騎摩托車會翹頭,每次出場都引發(fā)女生尖叫;疼叔則是當年叱咤塘紅的老車神,如今退隱江湖,走村串戶賣豆腐。

  從廣東打工歸來的大表哥,帶來了令人艷羨的“貴族氣息”——他留著鮮紅殺馬特發(fā)型,穿著用別針攏住褲襠的西褲,身上掛著泛光的鐵鏈,在村里堅持說普通話。他還使勁將兩個表弟往時髦的路上推,帶他們喝“不加奶的珍珠奶茶”,去鄉(xiāng)里的野狼沙龍做頭發(fā)。

  一天,大表哥揮舞著鐵鏈,教兩個表弟“吸引異性的舞蹈”,蹲在樹林中暗中觀察的醬爆閃了出來。

  他喊著周星馳電影中的經(jīng)典臺詞登場:“在捏個moment,我醬爆感覺到,我要爆呃!”

  “你是哪個廠的?”音樂驟停,身上滿是水泥的大表哥扔掉鐵鏈。

  “天城五金廠,3號車間,580噸沖壓機,操作員,醬爆呃!”身穿帶毛領的天藍色西裝、留著紫色殺馬特發(fā)型的醬爆緩緩仰起頭,豎起大拇指、食指和小拇指。

  “醬爆?!”三炮和表哥同時瞪大了眼。

  天色漸暗,山間樹林飄蕩著黑黢黢的影。醬爆用三只手指伸進上衣口袋,夾出手機,擱在地上作舞臺燈光。他走近大表哥,冷冷地說,“如果我沒有猜錯,你的口袋里還有半斤水泥。”

  大表哥咬了咬嘴唇,狠狠地將口袋中的水泥一把把砸向地面,一場斗舞在塵土飛揚中開始。

  莫名的臺詞、夸張的表演、懷舊的配樂,讓這段農村尬舞極具魔幻現(xiàn)實色彩。很多人不知道,這段無厘頭劇情并非完全虛構。

  有一次直播,三炮做出醬爆三根指頭沖天的經(jīng)典手勢,問他們,“這是什么意思?”

  屏幕上彈出一條條“搖滾”“???rdquo;等回答。三炮不斷搖頭。

  這個手勢源于真實的打工經(jīng)歷。

  初二,三炮輟學了,他“也想出去打工”。

  那些沾染了城市氣息、衣著洋氣,說話夾雜著普通話、給村里孩子買糖的打工者,對小山村的少年來說閃著奇異的光芒。村里老人種田一年的收入趕不上他們打工一個月。讀小學時,三炮家還是土房子,有一次他洗澡時,整面墻“哐地”倒了下來。那時,他吃得最多的是豬油拌飯,很少見到肉。

  出去打工意味著,有錢,能做自己想做的事。初中時,三炮迷上網(wǎng)絡,QQ空間背景是一片黑,簽名是無頭無尾的句子,夾著符號堆砌的“火星文”。他的頭發(fā)快到肩膀,斜劉海幾乎遮住半邊臉,自以為相當“飄逸”。但他最羨慕表哥的發(fā)型,后面不是塌下來的,而是向上飛起的爆炸頭,三炮一直想弄個一樣的,卻苦于沒錢燙發(fā)根。

  藍城是醬爆的扮演者,他比三炮高一屆,少年時他迷上了音樂。在網(wǎng)吧一邊打游戲,一邊戴著大耳機聽歌,當尖銳顫栗的電音、語速飛快的說唱從耳機中傳出,他瞬間感覺電流擊遍全身。

  塘紅鄉(xiāng)沒有KTV,藍城和幾個同學請病假跑去縣城。幾十公里的路,坑坑洼洼,他們騎著摩托車硬挺挺地駛過。唱歌的錢,是前一周吃泡面攢出來的。他喜歡點周杰倫的歌。唱完歌,幾個男生擠在小賓館30塊一晚的房間里,第二天趕回學校。

  初中兩年,無心學習的三炮沒買過一支筆,實在要寫字就找同桌借。平時上課,他總趴在桌上睡覺。

  初二下學期,三炮離開了學校,退學手續(xù)都沒辦。疼叔算是個循規(guī)蹈矩的學生,他原本想上高中,但中考分數(shù)還不到總分一半。家里供不起他讀職校,只好放棄。在他的班上,僅僅兩人升入了縣城的普通高中。

  大多數(shù)人選擇輟學去廣東打工。臨近中考時,老師會苦口婆心地給學生打電話,勸他們回來參加中考。大衛(wèi)回來拿了個初中畢業(yè)證,畢竟有些工廠招聘要求提高了。

  真正進廠后,三炮才發(fā)現(xiàn),靠打工通往自由,只是一個農村少年的幻夢。

  天城五金廠、沖壓機和殺馬特

  三炮的工作是給產(chǎn)品打包裝。每天工作11個小時,除了上廁所,一刻不能離開工位。他有點后悔輟學,“打工比上學辛苦得多”。

  更難耐的是無聊和壓抑。人成為機器的一部分,人類的肢體是它們延長的終端。每天,三炮的手重復著同一套動作,每過一小會兒,他就困得不行,頭幾乎要砸到桌上。

  他開始學抽煙解悶。只有利用上廁所的5分鐘,抽上一支煙,他才感覺自己獲得了片刻的逃離。

  藍城去了老爸打工的廠,后來老爸在佛山辦了個小作坊——天城五金廠。藍城帶著從前的同班同學大表哥,投向了這個日后蒙上神奇光暈的地方。

  但在現(xiàn)實中的天城五金廠,工作庸常得幾乎讓人忘了自身的存在。車間生產(chǎn)鎖具,比農村的廚房大不了多少。大表哥是沖壓機操作員,每天重復三個動作上千次——左手將材料放入模具,右手調整,最后腳踩踏板,幾噸重的沖床嘩地壓下來,一個金屬制品初步成型。

  因為工作太無趣,藍城在車間擺了個音箱,放DJ舞曲,他將音量開到最大,一邊操作機器,一邊搖晃身體。

  一天,意外險些發(fā)生——大表哥差點沒從機器里取出左手,一個指甲砰地斷成兩半。

  小馬林也差點因走神出事。他在另一家工廠操作機器,將標志印在產(chǎn)品包裝上。有一次他沒把產(chǎn)品放上去,把自個的手擱上去了,幸好是個小型機器,否則幾根手指已經(jīng)沒了。

  幾年后拍《叛逆少年》,三炮沒怎么想就設計出了沖壓機操作員醬爆出場的標志性動作——三根豎起的手指。在他對工廠的記憶中,斷指相當普遍,身邊有朋友缺了好幾根指頭。

  “很多人以為是很high的感覺,很酷,其實在廠里待過的人一眼就能看出來,我想表達的是手指被機器壓斷了。仔細看鏡頭,醬爆拿手機是用三根手指去夾的。”在直播間,三炮不停對粉絲強調,“在廠里上班的朋友們一定要小心啊!”

  在工廠的壓抑氛圍中,藍城見到了很多“殺馬特”。他們非常在意外表,“想讓別人覺得自己是最獨特的”。這些年輕人穿著顏色鮮艷的西裝,留著斜劉海和爆炸頭,腳上是尖皮鞋,卻做著“很臟很臟的工作”。

  大家打招呼永遠是同一句話:“你是哪個廠的?”比較工廠的大小、操作的機器、伙食有沒有肉,成了這些打工青年虛榮心的膨化劑。

  下了班,三炮認識了同鄉(xiāng)的藍城、小馬林,一起玩摩托車,在水壩上翹頭、飆車。

  他們都自視“愛車如命”。摩托車是改裝過的:卸了車頭,這樣玩翹頭更輕便;加裝了排氣管,跑起來聲音更響。塘紅到佛山600公里,為了把摩托車從老家弄過來,他們冒雨騎了15個小時,期間還被警察逮住罰款。

  鎮(zhèn)上的殺馬特們更浮夸,除了加裝排氣管,還在摩托車上纏著五顏六色的彩燈,連車輪的軸上都纏著。雖然車很拉風,但其實他們車技一般,三炮挺鄙視?!杜涯嫔倌辍分心禽v纏滿彩燈、貼著5塊車牌、裝著8根排氣管的鬼火摩托車,就是為了嘲諷他們而設計的。

  玩車久了,三炮開始渴望拍下和朋友玩車的日常。買一部拍視頻效果不錯的蘋果手機,是他打工時最大的心愿。

  剛來廣東一年多時,他曾因買手機被騙過。那時他還是個木訥的“廠仔”,花300元在路邊買了部“來路不明的蘋果4S手機”?;厮奚岷?,他才發(fā)現(xiàn)手機開不了機。折騰了一周,他不肯放棄,將手機放在水里泡,用廠里的電容筆測試屏幕,用螺絲刀擰開后蓋,直到他看到了一塊黑乎乎的鐵板,他才徹底醒悟——對方給他掉包成了模型機。

  最終,即便厭倦了工廠,經(jīng)常辭工的三炮入不敷出,他還是借錢買了部真正的蘋果5S。他沒想到,手機改變了他的命運。

  從打工者到網(wǎng)紅

  最初玩快手的時候,三炮沒想過靠它掙錢。

  剛開始只是下班后拍拍炫車技的場景,他們在佛山拍了一年多,目睹著快手從gif時代升級到短視頻時代。

  隨著粉絲增加,廣告商找上門來。都是幾十塊錢的小廣告,讓他們在視頻下面貼上微商的聯(lián)系方式,有祛痘的、有賣面膜的,展示3天就可以刪掉。藍城接過15元一條的廣告,小馬林甚至接過10元一條的。

  這幾個年輕人逐漸意識到,在這個新崛起的流量平臺上,粉絲就是錢。

  拍多了摩托車,擔心粉絲審美疲勞,他們開始嘗試加入一些搞笑的故事情節(jié)。最初沒什么創(chuàng)意,幾乎每個視頻結尾,三炮總被一腳踹下水壩。

  每次從水里爬起來,三炮都會頭疼發(fā)暈,但他覺得,只要劇情需要,一切犧牲都是值得的。跳水的次數(shù)多了,他發(fā)現(xiàn)“漲粉很快”。

  盡管拍段子掙的錢不多,難以維持生計,但這幾個年輕人覺得比打工強多了。幾乎每個人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是——“關鍵是自由”。

  在天城五金廠只干了幾個月,藍城就待不下去了。老爸每個月只給他發(fā)300元工資,這位創(chuàng)業(yè)者還是老一輩人的觀念——“反正等我老了,我的錢都是你的錢”。另一點也讓藍城極不適應,晚上出去和朋友玩,老爸經(jīng)常管著他。

  他逃一般地離開父母。過年時親戚們問他:“以后準備干什么,不可能老是打工吧?”

  “我想當明星。”藍城說。他想唱歌,想上電視。

  “神經(jīng)病。”親戚瞪他。他們所談論的“不打工”,是去學一門技術,以后在廠里不用打雜,而是當師傅。

  家人送藍城去學做模具,他學了幾個月不干了;他跑去炸雞漢堡店當廚師,用小本子偷偷記下配方和機器型號,為以后自己開店做準備;漢堡店倒閉后,他去加油站當服務生,白天拍視頻,晚上上班;專心拍段子前,他終于自己開了家網(wǎng)店,做DIY手機美容。

  2015年年底,藍城和三炮、小馬林回到老家過年。喧鬧的時刻過去,年輕人幾乎都走了,塘紅鄉(xiāng)恢復了平日的空寂,他們卻留了下來。

  “在外面生活成本太高,要租房要吃飯,在家管吃管住。”三炮決定在家拍段子,才18歲的他已欠下好幾萬元。

  這幾個年輕人戴上假發(fā),演老頭、演女人、演殺馬特,在村里跳泥潭、騎摩托,拿著手機到處拍來拍去,幾乎沒人明白他們在干什么。

  在小馬林的爸媽眼里,他們就像瘋子一樣,既不種地也不出去打工,“整天依依妖妖的(廣西方言,形容不正經(jīng))”。

  他們開始在家拍段子時,表哥正在山上扛木頭,一天掙108元;疼叔還在廣東修車,晚上老板打電話隨叫隨到;阿藍在工地上搬磚、開吊機,他覺得工地比流水線上有意思,無聊時至少還能玩玩泥巴。

  三炮讓他們也加入,可疼叔覺得三炮沒干正經(jīng)事兒——每天晚上不睡覺,成天捧著手機。

  直到詫異地看著三炮一點點還清欠款,甚至手頭變得寬裕,疼叔終于意識到,網(wǎng)絡世界里或許藏著生活的另一種可能。

  加入的人越來越多,他們的創(chuàng)作力變得驚人,每天能拍出六七個段子。幾個人的想法一碰撞,一個點子就蹦出來了。

  三炮的粉絲量快速漲到了100萬,不過,之后的上升路又變得相當緩慢。

  幾乎所有主播都在拼命爭奪有限的關注度。三炮目睹過各種噱頭的炒作:剛開始流行約架,一言不合拍桌子,學社會大哥叫囂“風里雨里,我在高速路口等你”。還有一段時間流行自虐,有人把頭埋在沙坑里,有人鞭炮炸褲襠,還有些人“東吃西吃”,對著鏡頭面無表情地咬下老鼠的頭,嚼碎,吞下。

  在用戶平均學歷不超過高中、多半來自農村或三四線城市的快手平臺上,人們能看到形形色色的農村主播。許多段子手給自己打上標簽“全村人的希望”,評論區(qū)經(jīng)常出現(xiàn)“不嫌棄農村的點贊”。

  三炮很難說服自己去炒作,“附近很多人會看到自己的視頻”。

  在玩了3年快手后,他做出一個嘗試,開始拍搞笑長視頻。與小段子相比,長視頻要求更強的編劇能力,但它更適合講故事。

  從一開始,三炮就想好了系列視頻的主題。叛逆少年,就是他自己,也是千千萬萬的農村普通少年。

  成為下一個三炮

  事實證明,三炮選對了路。

  為了拍出好段子,三炮習慣了晚上不睡覺,漫無目的地看視頻、看電影,從中找靈感,學鏡頭的連接,周星馳有的電影他看了幾十遍。一起做后期的大表哥積累了上百個歌單,精心挑選每一首配樂。有時為了實現(xiàn)畫面需要的“五毛錢特效”,大表哥會用手指一根根在手機上畫5個小時。

  《叛逆少年》拍了一年多,長度加起來接近一部90分鐘電影。三炮的粉絲量一年內翻了五六倍。那些炒作約架、自虐、喊麥的主播,幾乎都已被快手平臺封禁。

  6月的一天下午,3個00后少年騎摩托車來到了三炮家門外。他們來自幾十公里外的鄰鎮(zhèn),穿著拖鞋,留著蘑菇頭,怯生生地蹲在圍欄外。

  這是他們第三次來了。他們能脫口說出三炮家什么時候貼的瓷磚,也能一眼認出《叛逆少年》中每個角色對應的演員。

  對這幾個男孩來說,三炮是唯一的偶像,“喜歡他視頻里那種感覺,那就是我的生活”。說起電視上那些影視明星,他們搖了搖頭,“不喜歡,離自己太遠了”。

  3個男孩中,一個初二輟學,正在跟師傅學印刷,以后想開個打印店。另外兩個還在讀初三,一個打算畢業(yè)后去學理發(fā),一個計劃讀職高。

  他們也渴望像三炮一樣拍段子,過上和父母不一樣的生活,“以后不打工”。有一個男孩甚至給自己列出時間表,5年內要像三炮那樣成功。

  隨著粉絲越來越多,三炮也開始注意對未成年人的影響。視頻中出現(xiàn)飆車劇情,他會加上“經(jīng)過加速處理,請勿模仿”的提示。在直播間,三炮經(jīng)常強調未成年人禁止給他送禮物??吹揭伤菩『⒔o他刷禮物,他會問,“你是不是還沒成年啊?你加我微信,我把錢退給你。”

  高考前一天,三炮和伙伴們在山間公路上拍視頻。明晃晃的太陽下,鏡頭里,他用不標準的普通話調侃道:“六月高考不努力,七月工地做兄dei啊,兄弟們,高考加油!”

  三炮身上年少成名、擺脫打工的光環(huán),除了吸引一大群農村少年,也吸引著其他尚未成名的段子手。

  短短兩周,三炮家來了幾批外縣的快手團隊。他們大多一邊做小生意,一邊拍段子,“從小有當演員的夢想,雖然現(xiàn)實不允許,但至少能在快手上當當戲精”。

  他們來三炮家觀摩學習、一起拍段子,順便漲漲粉絲。有人總結,三炮家門前簡直是塊寶地,無論在這里拍點什么,都有相當概率上熱門。

  三炮家成了車別莊最熱鬧的地方。三炮的姑姑喜歡來這里小坐,和陌生的客人們聊天。她記得,今年大年初五,三炮家的小樓里、院子中甚至圍欄外都站滿了年輕人。村里歸來的打工者、廣西幾大有名的快手團隊、慕名而來的粉絲們歡聚一堂,他們盡情地吃飯、喝酒、談天說地。

  那一刻,在人聲鼎沸中,三炮的姑姑有種感覺,這個曾因外出打工冷清沉寂的村莊恢復了她童年時的那種生氣。

  就算網(wǎng)絡消失了,也不可能再去打工

  村民們逐漸習慣了這群舉止怪異的年輕人。三炮周末去村小學拍片,一個六年級的女孩從虛掩的門縫中瞥見了他們,拽著妹妹飛快地跑來圍觀拍攝;她們的父親也好奇地戴上了紫色殺馬特假發(fā),拿起手機自拍。

  沒人認為他們不務正業(yè)了??恐亩巫訏甑腻X,年輕人都裝修了老家的房子,給自己買了車,三炮還給父母換了輛面包車,方便他們去收桑葉。

  可對這群段子手來說,不安的心態(tài)并沒有消失。即便是家鄉(xiāng),一樣的云,一樣的天空,看久了還是會膩的。

  “我們現(xiàn)在就是原地踏步。”藍城有強烈的危機感。團隊中最有主見的他,似乎預見,網(wǎng)絡帶給他們的東西終有一天會衰減、甚至消失。

  無論兒子的收入如何增加,他們的父母都堅持和從前一樣辛苦勞作,養(yǎng)蠶、放羊、養(yǎng)豬、跑三輪、開大巴車。在他們眼中,孩子依靠網(wǎng)絡的生活根本不可持續(xù)。

疼叔老爸在山上放羊

  為了抵御這種風險,年輕人也努力在現(xiàn)實世界中擁有謀生能力:藍城在賣潮鞋,疼叔在賣黑頭貼,三炮即將在縣城開個奶茶店。他和朋友從網(wǎng)上買回一箱箱材料,每天跟著課程學習做奶茶。

  和從前不同的是,他們希望未來依靠靈活的頭腦謀生。疼叔很篤定,“就算網(wǎng)絡消失了,我也不可能再去打工的。”

  藍城堅持要轉型。他張羅著成立了工作室,他們將不再是一個松散的團隊,而是一個有組織的公司,在利益分配上會有更具體的約定。

  藍城還看到,他們要擺脫角色的束縛?!杜涯嫔倌辍废盗薪o他們帶來了關注,卻也讓他們陷在固化的角色里。在粉絲心中,三炮似乎永遠都是村里那個穿著校服的初中生,疼叔是戴著禿頂假發(fā)的老頭,大表哥是紅發(fā)殺馬特。

  看到他們過得比以前好了,總有粉絲評論,“你們飄了,不像農村人了。”

  三炮恰恰感覺自己“拉了”,人氣掉了。雖然粉絲數(shù)還在穩(wěn)定上漲,但是播放量沒達到他的期望值。與俊男靚女的主播相比,他直播時的打賞并不高。

  有時他覺得自己“很土”。去南寧參加盛大的廣西網(wǎng)紅聚會,三炮穿著白色字母T恤就去了,疼叔甚至拖鞋都沒換。站在舞臺上,身著禮服裙的主持人介紹三炮是“廣西知名農村段子手”,與其他網(wǎng)紅相比,他顯得拘束,沒說幾句話。

  在塘紅農村老家,他們平日更加隨性。三炮會在地上找沒抽完的煙頭,點燃了繼續(xù)抽。表哥會幫親戚殺豬,疼叔會在朋友蓋房子時拎灰遞磚。拍完段子,想吃魚了,幾個人徑直跳下藍城家的泥塘。

  從前他們并不在意自己土,快手粉絲正是喜歡他們的土氣??扇ネ_闊的平臺時,他們開始對自己的形象感到不滿。在新浪微博上,三炮只有10萬粉絲,其他人只有幾千粉絲,對他們來說,這個平臺“太高大上了”。

  幾個月前,藍城去掉了快手名中的“醬爆”,只剩下他真實姓名中的“藍城”兩字。他對粉絲宣告:“醬爆已經(jīng)死了。”

  為了學說唱,他開始用手機軟件學英文單詞。他嫌老家太閉塞,沒幾個人知道潮鞋,懂嘻哈,縣城酒吧里放的音樂都是“土嗨”。他要努力變酷。

  “不能老是綁在一個地方。”藍城說。

  三炮也想過,“以后做大了可能去外面發(fā)展”。

  去年冬天,幾個年輕人頭一回去了北京,頭一回見到下雪。一家網(wǎng)絡音樂制作公司邀請藍城去錄歌,機票住宿自理,發(fā)行后也沒有收益。他毫不遲疑地接受了邀請,帶上喜歡民謠的疼叔和以后想當DJ的大表哥。第一次坐飛機前,藍城給自己買了2000元阿迪達斯的衣服和鞋。去了北京后,3個男孩擠在200多元一晚的快捷酒店里。

阿藍給疼叔拍新歌封面寫真

  盡管錄的歌不是自己喜歡的風格,但藍城覺得至少離夢想近了一步。封面圖片中的他們,搭配的不再是殺馬特假發(fā)、涼鞋和摩托車,而是吉他、鴨舌帽和格子襯衫。

  許多粉絲并不適應這種變化,感嘆“貴族氣質消失了”。從打工者到農村段子手,再到網(wǎng)絡歌手,藍城還渴望去掉頭銜中“網(wǎng)絡”二字。他最新發(fā)行的說唱歌曲就叫《做自己》,歌里唱著:“人生只有一次,沒重啟,這次我想做自己。”

  (部分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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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標題:《 當網(wǎng)紅,打工是不可能的》

  作者 / 郭路瑤 編輯 / 從玉華

  原文刊載于《中國青年報》(2018年07月04日 12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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