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二十四史”是毛澤東讀了一生的書。毛澤東閱讀、批注、評論、運用“二十四史”,常常體現出革命家、政治家和理論家的鮮明觀點。對毛澤東攬史,可從五個方面來分析:從不回避,甚至有意彰顯像嚴謹的歷史學家那樣的讀史情懷;用歷史唯物主義觀點,特別是階級史觀,對中國歷史發展運動線索進行整體評述;帶著濃厚的情感,關注中華民族的歷史命運和國家的統一,關注中國歷史上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的創造發展;對“二十四史”記載的內容,采用批判分析的方法;毛澤東讀史、評史、用史的目的,是古為今用,從歷史中汲取經驗教訓,借鑒治國理政方法。
“二十四史”是毛澤東讀了一生的書,也是在他手中最為沉重的一部書。
“二十四史”體現中華民族和中國社會發展過程,蘊藏中國歷史演變規律,包含豐富的政治、軍事、經濟、文化各方面知識、經驗和智慧。毛澤東從青年時代起就閱讀這部大書,1952年添置乾隆武英殿本的線裝本“二十四史”后,又開始有計劃地完整閱讀。為方便讀史,他還促成“二十四史”的整理、《資治通鑒》的標點和《中國歷史地圖集》的編繪工作。
毛澤東一生好史。用他1964年《賀新郎•讀史》中的自陳來形容,恰似“一篇讀罷頭飛雪”。
一、史家閱讀情懷
毛澤東讀史,方法很靈活,總是聯系到書中的一些人和事,補充閱讀其他書籍。比如,1964年12月29日,他寫信給田家英:“近讀《五代史》后唐莊宗傳三垂岡戰役,記起了年輕時曾讀過一首詠史詩,忘記了是何代何人所作。請你一查,告我為盼!”他根據自己的記憶,寫下《三垂岡》一詩,后經查實,是清代詩人嚴遂成所作。
由此可說,毛澤東讀“二十四史”,其實是廣義的說法。配合讀“二十四史”,他時常閱讀《資治通鑒》、《續資治通鑒》、《綱鑒易知錄》和宋、遼、金、元各朝紀事本末等史書。在這些書中,先看哪一本,后看哪一本,毛澤東也有一定套路。這從他1962年讀幾本史書的順序可看出些端倪。9月20日,他要《宋史》,工作人員送去了《宋史》和《宋史紀事本末》。11月23日,他要其他各朝紀事本末。11月24日,他又要《續通鑒紀事本末》。由此推測,毛澤東這段時間可能是在研讀《宋史》。在讀《元史》的時候,他明確地說:看完《元史》,再看《通鑒紀事本末》,而后讀《續通鑒紀事本末》。讀“二十四史”和讀“通鑒”、“本末”,在毛澤東看來是一體的,能起互補之效。
對“二十四史”,毛澤東讀得比較多的是《史記》、《前漢書》、《后漢書》、《三國志》、《晉書》、《南史》、《舊唐書》、《新唐書》、《明史》等。有的看了許多遍,像《舊唐書》、《新唐書》基本上從頭至尾都有批注、圈點和勾畫,其中的一些人物傳記,至少看過五遍以上。在不同場合,毛澤東從不回避,甚至有意彰顯他所擁有的像歷史學家那樣的閱讀情懷。
1959年5月28日,他送一本《后漢書》給林克,讓他研究歷史,要他讀其中的黨錮傳、董卓傳,讀《三國志》里的曹操傳、郭嘉傳、荀攸傳、程昱傳、賈詡傳、劉曄傳、夏侯淵傳、田疇傳等。毛澤東還對林克說:西漢高、文、景、武、昭較有意思,東漢兩頭均無意思,只有光武可以讀。
1964年5月12日,毛澤東在濟南聽取國家計委領導小組匯報工作時,又說:“現在被書迷住了,正在讀《南史》、《北史》。《舊唐書》比《新唐書》好,《南史》、《北史》又比《舊唐書》好些。《明史》看了我最生氣。明朝除了明太祖、明成祖不識字的兩個皇帝搞得比較好,明武宗、明英宗還稍好些以外,其余的都不好,盡做壞事。”
1965年3月4日,毛澤東在《后漢書》封面上批示,“送陳毅同志閱”,并在封面上還具體寫明要看該書中的陳寔傳、黃瓊傳、李固傳,還批示“送劉(少奇)、周(恩來)、鄧(小平)、彭(真)一閱”。1975年,毛澤東已經病魔纏身,仍然堅持讀“二十四史”,有8冊《晉書》的封面上,分別留下他用顫抖的筆跡寫的“1975,8”,“1975,8再閱”,“1975,9再閱”等字樣。
“二十四史”中的各朝史,于一千多年間逐步成書,雖體例大致相同,但史家的編纂背景、個性素養、史識史筆各不相同,各書在史料的準確性,史識的深刻性,史筆的生動性上,也參差不齊。毛澤東讀“二十四史”,不僅讀原著,還習慣評論作者寫法和注家注解方面的短長,并給予史學上的評論。
可舉兩例,來體會毛澤東像歷史學家那樣的閱讀旨趣和見解。
關于《后漢書》。毛澤東的評價是:“寫得不壞,許多篇章,勝于《前漢書》”,“李賢好。劉攽好。李賢賢于顏師古遠甚,確然無疑”。這里提到的三人,唐代的李賢注有《后漢書》,唐代的顏師古注有《前漢書》(即《漢書》),宋代的劉攽是治漢史的大家。看得出,毛澤東讀兩部《漢書》,很關注后人的注解。他對顏師古注的《前漢書》,評價不是很高,曾說過:顏師古在注文中剛才講這個字或者這一句是什么意思,下一篇沒有隔好遠,他又重復,然后又重復,甚至重復那么好幾遍。毛澤東稱贊李賢,是因為李賢注《后漢書》,注重搜集大量史料,補充原著的不足。劉攽曾協助司馬光同修《資治通鑒》,專任編修漢史部分,并對《后漢書》作了按語,后附入《后漢書》中。毛澤東讀《后漢書》,顯然注意到劉攽的按語,甚至有可能參照《資治通鑒》中的漢史部分一起讀的,故有所比較,覺得劉攽治漢史,有超過前人之處。
關于《三國志》。毛澤東特別推崇裴松之的注。他在一個批語中說:“裴松之注三國,有極大的好處,有些近于李賢,而長篇大論搜集大量歷史資料,使讀者感到愛看。‘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其此之謂歟?譬如積薪,后來居上。章太炎說,讀三國要讀裴松之注,英豪巨眼,不其然乎?”的確,西晉陳壽寫《三國志》后,不斷有他未用過的史料發現。南朝宋代裴松之廣泛地搜集這些新史料來注釋《三國志》,所注文字數量,幾與原文等同,引用魏晉人著作達200多種。
記錄和反映毛澤東閱讀、批注、評論、運用“二十四史”的著述已出版不少。有他留下的讀“二十四史”的批注、圈點和勾畫,如中央文獻研究室編輯出版的《毛澤東讀文史古籍批語集》,中央檔案館整理出版的《毛澤東評點二十四史》、《毛澤東批注二十四史》;有身邊工作人員或其他當事人寫的大量回憶,以及研究者編撰的各種書籍,如龔育之、逄先知、石仲泉《毛澤東的讀書生活》,張貽玖《毛澤東讀史》、陳晉《毛澤東讀書筆記解析》,以及蘆荻的一些回憶文章;更有人們熟悉的《毛澤東選集》、《毛澤東文集》、《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和各種專題文獻集,其中有不少對歷史人物和事件的引用和評論。
毛澤東閱讀、批注、評論、運用“二十四史”,所傳達的遠不是一般史家的胸懷,而常常是革命家、政治家和理論家的鮮明立場。他的讀史立場,突出體現在以下方面。
二、階級史觀線索
立足于歷史唯物主義的階級史觀,是毛澤東理解中國歷史發展運動基本線索的一把鑰匙。
從毛澤東在三個不同時期對中國歷史的整體評述,可知他一以貫之的階級史觀。
1926年5月至9月,毛澤東主持廣州第六屆農民運動講習所,為學員講授“中國農民問題”等課程。據保存下來的學員聽課筆記,毛澤東對中國歷朝興衰作過以下分析:
秦朝末年,陳勝吳廣不堪其苦,遂輟耕而嘆,揭起義旗,他們純粹是代表農民利益者。同時有漢高祖項羽等皆起兵討始皇,結果漢高祖勝,項羽等失敗。高祖雖為地主階級,但他勝利的原因在于,初入秦時,即與關中父老約法三章,得一般人之信仰,故秦人大悅。項羽入關,粗惡無比,不得一般人之信仰,又一至咸陽便大焚秦之故宮,遂大失地主階級之信仰,此其失敗之主要原因也。……均田制是王莽時倡的,可見他注意到農民問題了。因為農民問題最重要者唯其土地,而他先節制田地。地主階級見王莽所行的政策,諸多不利于己,欲尋一代表本身利益之人,起而代之。而劉秀遂于是時起來了。倡人心思漢,以迷惑一般人之耳目。蓋因王莽代表農民利益,不得地主階級擁護,劉秀則代表地主階級之利益,故能得最后之勝利。唐末黃巢起兵,所向皆克,由于不代表地主階級利益,被地主們宣傳為強盜、無惡不作,遂失敗了。
毛澤東此時的認識,還不像后來那樣明確和深刻,表述上也還有邏輯不甚清晰之處,但這畢竟是他直接用階級分析方法來評說中國歷朝興衰的集中實例,或者說是他的階級史觀的較早表述。他當時的主要認識是:中國封建社會的政治,根本上是地主階級的政治;歷朝皇權的更替,都是“代表農民的利益”和“代表地主的利益”兩種力量斗爭的結果;失敗者常常是代表農民利益的,成功者是代表地主利益的,或靠代表農民利益起事,隨后又去代表地主利益了。在大革命時期,如此表述歷史觀,和毛澤東著眼于農民運動這個現實需要有關。
1939年12月,毛澤東在《中國革命和中國共產黨》一文中,把他的上述歷史觀表達得更為明確,也更有理論深度了:
地主階級對于農民的殘酷的經濟剝削和政治壓迫,迫使農民多次地舉行起義,以反抗地主階級的統治。……每一次較大的農民起義和農民戰爭的結果,都打擊了當時的封建統治,因而也就多少推動了社會生產力的發展。只是由于當時還沒有新的生產力和新的生產關系,沒有新的階級力量,沒有先進的政黨,……使當時的農民革命總是陷于失敗,總是在革命中和革命后被地主和貴族利用了去,當作他們改朝換代的工具。這樣,就在每一次大規模的農民革命斗爭停息以后,雖然社會多少有些進步,但是封建的經濟關系和封建的政治制度,基本上依然繼續下來。
毛澤東在大革命時期的那段論述,更多的是以宣傳家和鼓動家的身份來表達自己的歷史觀;這段論述,則主要以理論家的身份來說明自己的歷史觀,使用的也是相當規范的馬克思主義理論概念。毛澤東寫《中國革命和中國共產黨》和《新民主主義論》,幾乎是在同時,說明當時他論述中國歷史演變規律,和他從理論上思考中國新民主主義革命實踐,是互相聯系互為補充的。
到了晚年,毛澤東立足于階級史觀來讀談“二十四史”的立場,越發鮮明強烈。凡被“二十四史”當作“賊”、“匪”、“盜”、“寇”來描寫的歷代農民起義及其領袖人物,毛澤東都給他們以很高的歷史地位。他比較喜歡看人物傳記,包括農民起義領袖的傳記。陳勝、吳廣、張角、張魯、王仙芝、黃巢、李自成等的傳記,他是常要看的,而且看得很細。讀《舊唐書•黃巢傳》,還特意畫了一張黃巢行軍路線圖。
1964年,毛澤東寫《賀新郎•讀史》,以詩論史,把他立足于階級史觀立場讀“二十四史”的感受,作了更加精煉和鮮明的提示:
人猿相揖別。只幾個石頭磨過,小兒時節。銅鐵爐中翻火焰,為問何時猜得,不過幾千寒熱。人世難逢開口笑,上疆場彼此彎弓月。流遍了,郊原血。一篇讀罷頭飛雪,但記得斑斑點點,幾行陳跡。五帝三皇神圣事,騙了無涯過客。有多少風流人物?盜跖莊屩流譽后,更陳王奮起揮黃鉞。歌未竟,東方白。
“二十四史”的內容,以“幾行陳跡”一言蔽之;“五帝三皇”的內容,以“騙了無涯過客”一言蔽之;階級史觀的內容,以“彼此彎弓月”一言蔽之;數中國歷史上的風流人物,畢竟要從盜跖、莊屩、陳勝、吳廣這些底層造反者說起。
三、國家民族立場
毛澤東讀“二十四史”,常常帶著濃厚的情感,關注中華民族的歷史命運和國家的統一,關注中國歷史上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的創造發展。
中華民族幾千年的發展,雖不斷經歷統一和分裂的斗爭,但總體上傾向于統一。對此,毛澤東讀“二十四史”,有過整體的評價。1975年5月30日,他讓蘆荻給他讀《晉書》、《南史》、《北史》中的一些人物傳記,隨后發表評論:我們的國家,是世界各國中統一歷史最長的大國。中間也有過幾次分裂,但總是短暫的。這說明各族人民熱愛團結,維護統一,反對分裂。分裂不得人心。《南史》和《北史》的作者李延壽,就是傾向統一的,他的父親也是搞歷史的,也是這種觀點。這父子倆的觀點,在李延壽所寫的《序傳》中說得十分明白。
毛澤東不僅鮮明表達國家統一立場,還提出對歷史上的某些分裂局面,也應該從促進國家發展和促進中華民族實現更深刻統一的角度,作辯證分析。對漢末以降幾百年的動亂和分裂,史家評價不一。毛澤東的看法則別具一格。1975年6月18日,他同蘆荻具體談到對魏晉南北朝歷史的看法,其立足于國家民族立場的讀史情感,展露無遺:
漢武帝以后,漢代有幾個大軍事家、大政治家、大思想家?到東漢末年,儒家獨尊的統治局面被打破了,建安、三國,出了多少軍事家、政治家啊!漢末開始大分裂,黃巾起義摧毀了漢代的封建統治,后來形成三國,還是向統一發展的。三國的幾個政治家、軍事家,對統一都有所貢獻,而以曹操為最大。司馬氏一度完成了統一,主要就是曹操那時候打下的基礎。諸葛亮會處理民族關系,他的民族政策比較好,獲得了少數民族的擁護。這是他的高明處。魏晉南北朝時期,……南方的廣大沃土,全面地得到了開發,生產技術普遍提高了。這是經濟上的發展。許多少數民族,紛紛入主中原后,戰亂頻仍,南北對峙,這不好,但民族大融合,大家庭在新的組合中穩定了,文化也交流了,豐富了。謝安文韜武略,又機智又沉著,淝水之戰立了大功,拖住桓溫也立了大功,兩次大功是對維護統一的貢獻。桓溫是個搞分裂的野心家,他想當皇帝。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結果漢代只有僵化的經學,思想界死氣沉沉。魏晉南北朝時代是個思想解放的時代。
此番論述,有史有論,高屋建瓴,不能不說眼光獨到。
正是基于國家民族立場,毛澤東一向主張為歷史上擔受罵名的商紂王、秦始皇和曹操三人“翻案”。
關于商紂王。毛澤東多次談到,他是“很有本事、能文能武的人。他經營東南,把東夷和中原的統一鞏固起來,在歷史上是有功的”。
關于秦始皇。毛澤東1958年11月在鄭州召開的中央工作會議期間多次講:秦始皇第一個統一了中國,統一了原來各國的度量衡,車同軌,書同文,變分封制為郡縣制。這些事關中華民族興盛的大事,能說不是好事嗎?秦始皇還在陜西關中開鑿了有名的鄭國渠,長三百余里,可灌溉農田四萬余頃,直接于生產有益,于人民有益。秦國也因此富強起來,能說這不是好事嗎?
秦始皇最受詬病的有兩點,一是焚書坑儒,一是專制獨裁。對這兩點,毛澤東認為“當然是壞事”,但也主張作些分析。他說:秦始皇焚書坑儒把百家爭鳴的生動局面給挫折了,但也不是什么書都焚,什么儒都坑,他焚的是“以古非今”的書,坑的是孟子一派的儒。秦始皇有獨裁的一面,也有高度集中統一領導的一面,二者有區別又有聯系,高度集中統一是統一中國取得成功的積極因素。秦始皇看準全局情況后,善于調動各方面的力量集中到主攻方向上來,有很大的決心和氣魄,敢于力排眾議,不聽那一套動搖軍心的話。
關于曹操。毛澤東推動為曹操平反,也是看重他在天下割據大亂之時統一北方、改革時弊、發展生產方面的貢獻。西晉陳壽《三國志》推崇曹操,明朝羅貫中《三國演義》貶損曹操。對此毛澤東多次作過分析。1958年11月20日,他在武漢同陶魯笳等人談到:《三國志》是把曹操看作歷史的正面人物來敘述的,而且說曹操是天下大亂時期出現的“非常之人”、“超世之杰”。《三國演義》把曹操寫成奸臣,現在我們要給曹操翻案。曹操統一北方,創立魏國,抑制豪強,實行屯田,興修水利,發展生產,使遭受大破壞的社會開始穩定和發展,是有功的。那么,這個“冤案”是怎樣造成的呢?毛澤東認為源于封建正統觀念。他1959年2月同林克談到:《三國演義》的作者羅貫中不是繼承司馬光的傳統,而是繼承朱熹的傳統。南宋時,異族為患,所以朱熹以蜀為正統。明朝時,北部民族經常為患,所以羅貫中也以蜀為正統。
四、批判分析方法
所謂批判分析,是指不是書上寫什么就信什么,要有自己的分析和判斷。基于這種閱讀立場,毛澤東對“二十四史”所寫內容,總體上表現出兩個方面的強烈不滿。
第一個不滿,是“二十四史”所寫內容顛倒了歷史的本來面目,把歷史寫成了帝王將相的歷史,而真正創造歷史的人民群眾卻失去了應有的位置。他1975年同蘆荻談話時明確表示:在“二十四史”里,人民群眾的生產、生活情形,大多只字不提,有的寫了些,也是籠統地一筆帶過,目的是談如何加強統治的問題,有的更被歪曲地寫了進去,這是最不符合歷史的。毛澤東在延安時期提倡文藝創作要把被顛倒的歷史“重新顛倒過來”,讓人民群眾占據歷史的中心位置,所針對的,就是“二十四史”這種帝王將相的歷史文化觀和歷史敘述理念。
第二個不滿,是認為即使寫帝王將相,“二十四史”的許多描述也很不可靠。在1975年同蘆荻的談話中,毛澤東舉了不少例子來表達此意:
一部二十四史,寫符瑞、迷信的文字,就占了不少,各朝各代的史書里都有。像《史記•高祖本紀》和《漢書•高帝紀》里,都寫了劉邦斬白蛇的故事,又寫了劉邦藏身的地方,上面常有云氣,這一切都是騙人的鬼話。而每一部史書,都是由封建的新王朝臣子奉命修撰的,凡關系到本朝統治者不光彩的地方,自然不能寫,也不敢寫。如宋太祖趙匡胤本是后周的臣子,奉命北征,走到陳橋驛,竟發動兵變,篡奪了周的政權。《舊五代史》卻說他黃袍加身,是受將士們“擐甲將刃”、“擁迫南行”被迫的結果,并把這次政變解釋成是“知其數而順乎人”的正義行為。同時,封建社會有一條“為尊者諱”的倫理道德標準,必是皇帝或父親的惡行,或是隱而不書,或是把責任推給臣下或他人。譬如宋高宗和秦檜主和投降,實際上主和的責任不全在秦檜,起決定作用的是幕后的宋高宗趙構,這在《宋史•奸臣傳》的《秦檜傳》里,是多少有所反映的。
不過,毛澤東并不因自己的這兩個“不滿”,就反對讀“二十四史”。事實上,也只有熟讀精讀,且分析批判,才能提出不滿其顛倒歷史和虛假描述的理由和依據。1966年8月28日,毛澤東接見當時的《人民日報》負責人,談到紅衛兵抄家把古書都燒光了,說:“我家里也有一部‘二十四史’,帝王將相的書。不讀‘二十四史’,怎么知道帝王將相是壞的呢?”1975年在同蘆荻的談話中,他說得更清楚:“如果因為大半是假的就不讀了,那就是形而上學。不讀,靠什么來了解歷史呢?反過來,一切信以為真,書上的每句話,都被當作證實的信條,那就是歷史唯心論了。正確的態度是用馬克思主義的立場、觀點和方法,分析它、批判它。”
五、古為今用目的
毛澤東不是職業的歷史學家。他讀史,除個人興趣,主要是為了以古鑒今,從歷史中汲取經驗教訓。這是毛澤東的一個長處和優勢。他時常從歷史中獲得靈感,提出適合今日需要的對策;也從古人的失敗中得出教訓,以免今日重蹈覆轍。他對歷史人物和歷史事件的評論,不光停留在“知其然”,還力求“知其所以然”,考得失,明事理,認識和把握歷史規律。毛澤東喜歡把“二十四史”中一些他覺得有意義的人物傳記,送給其他中央領導人閱讀,有樂趣共享,有史識共鑒,有經驗共取,有教訓共勉,也都是為了古為今用。
毛澤東把歷史讀活,把歷史與現實聯系起來古為今用的立場,撮其縈縈大者,可概括為以下四個方面。
一是關注古代經濟社會的發展經驗。比如,他讀到《史記》記載蕭何曾經實行“耕三余一”的政策,就思考:“那個時候能夠做到這一點,可能是因為地多人少,土地肥沃。現在我們的東北,有些地區也還可以種兩三年地,多余出一年的糧食來。但是,全國現在很難做到‘耕三余一’,這個問題值得研究一下。”他在《漢書》里讀到漢武帝曾經沿汾河乘樓船到聞喜一帶,就感慨地說:可見當時汾河水量很大,現在汾河水干了,我們愧對晉民呀!由此他贊成“引黃濟汾”的工程計劃。
二是研究歷代戰局、戰略、戰役材料。毛澤東對史書上記載以少勝多、以弱勝強的戰例,尤感興趣,批注最多,評論也最多。諸如《史記》所載楚漢成皋之戰,《后漢書》所載劉秀指揮的昆陽之戰,《三國志》所載袁曹官渡之戰,曹孫赤壁之戰,吳蜀彝陵之戰,《晉書》所載謝安、謝玄等人指揮的淝水之戰,這些大戰,都是雙方強弱不同,弱者先讓一步,后發制人,因而取勝。毛澤東讀之,批注有加,在論著和談話中經常引用。這是因為中國共產黨領導的中國革命戰爭,也是長期處于弱勢地位,這方面的歷史經驗格外有用,體會也很深。毛澤東讀專業兵書并不很多,其軍事知識和戰略戰術,既源自實踐,也多從讀史得來。
三是看重記敘亂世和反映人才輩出的內容。毛澤東早年在讀《倫理學原理》的批語中,就表達過這種讀史興趣:“吾人覽史時,恒贊嘆戰國之時,劉、項相爭之時,漢武與匈奴競爭之時,三國競爭之時,事態百變,人才輩出,令人喜讀。”延安時期,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軍令部派到延安任聯絡參謀的徐復觀,曾向毛澤東請教如何讀歷史,毛澤東的回答是:“中國史應當特別留心興亡之際,此時容易看出問題。太平時代反不容易看出。西洋史應特別留心法國大革命。”新中國成立后,毛澤東對《史記》、《三國志》、《南史》、新舊《唐書》、《五代史》等批注較多,也應是這個緣由。比如,他讀《舊五代史》卷26《唐書•武皇本紀》下,其中說到李克用解朱全忠合圍晉陽城之危的情節,就批注說:“沙陀(少數民族的沙陀部,代指唐朝晉王李克用,作者注)最危急之秋,亦即轉守為攻之會,世態每每如此,不可不察也。”亂世之際,“事態百變”,總有經驗可循;亂世之際,“人才輩出”,更說明時勢造英雄的規律。毛澤東喜歡讀此類史書,說明他注重總結歷史發展中的治亂規律,注重思考人才培養鍛煉規律。1969年夏夜,他在武漢讀《南史•陳慶之傳》,興奮批注,“再讀此傳,為之神往”,表達的就是這種讀史心境。
四是汲取古人積累的思想方法和工作作風。這方面的內容,最能方便古為今用,用起來也很具體。諸如,讀《史記•陳涉世家》,他認為陳勝率先起義卻很快失敗,原因在背故舊、用小人這“二誤”;讀《漢書•元帝紀》,他提出漢元帝靠儒學治國,是“衰國之君”;讀《后漢書•陳寔傳》,認為陳寔鼓勵小偷重新做人,說明“人在一定條件下是可以改造的”;讀《三國志•袁紹傳》,結論是袁紹多端寡要,“得計遲”;讀《北史•王建傳》,批注王建是個庸人,“不懂政治”;讀《舊唐書•高祖本紀》,提出李淵“遇事無斷制”;讀《舊唐書•李百藥傳》有關李世民的內容,批注“李世民的工作方法有四”;讀《新唐書•姚崇傳》有關評論姚崇、宋璟兩位名相的治國之策,批注“二人道同,方法有些不同”。特別值得一提的是,毛澤東讀《南史•韋睿傳》,批注達24處之多,稱道韋睿領兵打仗“善守”、“將在前線”、“敢以數萬敵百萬,有劉秀、周瑜之風”。除了贊賞韋睿的軍事才能,毛澤東更看重的是韋睿“不貪財”,遇功不爭,遇事敢擔當,能夠團結干部,善于“躬自調查研究”,是一位“勞謙君子”,因而“仁者必有勇”等等,結論是:“我黨干部應學韋睿作風”。
古為今用的讀史目的,實際上就是著眼于現實,汲取歷史經驗教訓,借鑒治國理政方法。
毛澤東說過五句話,反映出他為什么如此酷愛讀“二十四史”,以及他讀史的收獲所在。第一句是1920年12月給蔡和森等人的信中說的,“讀歷史是智慧的事”;第二句話是1958年1月在最高國務會議上說的,“讀歷史的人不等于是守舊的人”;第三句話是1961年6月在中央工作會議上說的,“只有講歷史才能說服人”;第四句話是1964年1月會見外賓說的,“馬克思主義者是善于學習歷史的”;第五句話是1964年7月會見外賓說的,“看歷史,就會看到前途”。
這五句話,傳達出毛澤東的讀史理念,也反映了他一生的讀史情狀。或因太過閱讀歷史和熟悉傳統,毛澤東有時會受到一些負面影響,對此也應承認,不必回避。但用上面這五句話來揭示毛澤東和“二十四史”的關系,總體上卻是符合實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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