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片說明:趙樹理(左)與勞動模范郭玉恩在田里。
圖片說明:二黑和小芹雙雙心相印(賀友直畫)
圖片說明:50年代的趙樹理
圖片說明:上為彭德懷的題詞
圖片說明:左為最早一版的《小二黑結婚》
圖片說明:一九四七年,趙樹理(中)、陳荒煤(左)、于黑丁(右)在晉冀魯豫解放區文藝工作座談會上。
圖片說明:北京電影制片廠拍攝的故事片《小二黑結婚》,圖為俞平扮演的小芹。
圖片說明:上為評劇《小二黑結婚》,趙麗蓉扮演三仙姑。
圖片說明:右為香港大光明影業公司顧而已拍攝的《小二黑結婚》,顧也魯演小二黑,陳娟娟演小芹。
來自真實生活的《小二黑結婚》
今年是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發表70周年。 1942年5月2日和5月23日,在延安毛澤東親自主持召開了有文藝工作者、中央各部門負責人參加的延安文藝座談會,發表了關于文藝問題的具有歷史意義的講話。這個講話,第一次理清了黨的文藝工作和黨的整個工作的關系問題、文藝為什么人的問題、普及與提高的問題、內容和形式的統一問題、歌頌和暴露的問題等,在很長一段時期內都是我國革命文藝發展的一個根本的指針,一直影響著中國的文學面貌。
作為文學的實踐,趙樹理的小說是最好的樣板。他的作品回歸傳統,用古老樸素的技藝表現現代意識與現代農民生活,使新文化精神變得容易為最廣大的中國農民所接受。1943年底,彭德懷將趙樹理的《小二黑結婚》和他的另一部小說《李有才板話》送給了在延安的毛澤東,得到了毛澤東的欣賞。毛澤東特意向延安文藝界推薦了趙樹理,并說:太行山出了一個了不起的青年作家!此后,趙樹理的創作成為對當時文學“主流”的一種闡釋與倡導;“趙樹理方向”的提倡對整個解放區文學乃至五六十年代的文學,都影響巨大。
《小二黑結婚》是中國現代文學中最經典的短篇小說之一。作品通過抗日戰爭時期晉冀魯豫邊區農村青年小二黑和小芹爭取婚姻自主的故事,描寫了農村中新生的進步力量同落后愚昧的迷信思想及封建反動勢力之間的尖銳斗爭。主人公在新生人民政權的支持下,沖破阻礙,獲得幸?;闊?,顯示出了民主政權的力量和新思想的勝利。
——編者
1943年,趙樹理的房東家來了一位親戚,這老漢經常發呆和滿腹心事的樣子,立刻引起趙樹理的好奇
小說《小二黑結婚》創作出版于1943年。
這一年,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抗日根據地進入最艱難的時期。這年4月,日軍對華北抗日根據地進行又一次大“掃蕩”,在中共中央北方局黨校調查研究室工作的趙樹理隨機關轉移到了山西省左權縣抗日民主政府所在地芹泉鎮西黃漳村。
左權縣是我晉冀魯豫抗日根據地邊區政府所轄縣,原名遼縣,在1942年5月的反“掃蕩”戰斗中,八路軍副總參謀長左權犧牲在這里的十字嶺,為紀念左權將軍,同年9月即將遼縣更名為左權縣,并在西黃漳村舉行了隆重的更改縣名典禮大會。
趙樹理住在一個老百姓家里,開始了自己的調查研究工作。一天,房東家突然來了一位上了年紀的親戚,這親戚是個老漢,看上去年歲已經很大,一張皺紋縱橫的臉上總是愁眉鎖眼,常常一出去就是半天甚至一天,回到屋里和誰也不說話,總愛自己一個人在那里唉聲嘆氣。老漢經常發呆和滿腹心事的樣子,立刻引起了喜愛觀察生活和人物的作家趙樹理的好奇,他就主動上去和老漢搭話。
趙樹理來到老漢住的屋里,與他盤膝坐在炕上,交換煙袋抽了兩袋煙,兩人一下子親近了許多,老漢向趙樹理吐露了隱情:他是來縣政府告狀的,他的侄兒被人暗害了。
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老漢家住在離這里不遠的芹泉鎮橫嶺村,他的侄兒名叫岳冬至,因其出生在冬至日而得名,今年19歲,是個積極上進的好青年,年初剛當選為本村的民兵小隊長,非常勇敢,曾在一次反“掃蕩”中擊斃過兩個日本鬼子,榮獲過“特等射手”稱號。大約半個月前的一天晚上,他的侄兒岳冬至被村干部叫去開會,結果一宿沒回來。第二天早晨天剛亮,老漢就急忙起來想上村公所去問問情況,剛走出門外十幾步就發現自家牛棚的門用鐵搭扣著,且還插了根小木棍子,與他平時關門的方式不一樣,頓時感到很奇怪,便隨手打開門進去查看。他一進去就看見牛棚橫梁上吊著一個人,嚇得他大叫起來,上前一看竟是自己的侄兒岳冬至。再仔細一看,因牛棚太低、還沒有正常人的個子高,岳冬至的脖子上雖然套著根麻繩,但身體還沒有完全離地,雙腿還半跪在一堆牛糞上。岳冬至身上傷痕累累,早已斷了氣,渾身冰涼僵硬,老漢認定他侄兒是被人先打死后再吊上去的,是個冤死鬼。一家人哭哭啼啼,趕忙將他的尸體放了下來。
岳家人被這突如其來的橫禍驚呆了,他們趕忙去找村干部,詢問昨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這幾個村干部異口同聲地說:“岳冬至昨晚開完會就回去了,我們也都各自回了家,根本不知道他是怎么上吊死的。”頓時,全家上下都被氣傻了,一時不知道如何是好!痛定思痛,待岳家人的頭腦稍稍冷靜下來以后,他們都認為岳冬至的死肯定跟昨天晚上叫他去開會的那些村干部有關。全家人經過初步商量后作出了決定,把岳冬至的尸體抬到了村長石獻瑛家,但是石村長堅決否認與自己有任何關系,拒不與岳家人照面。
岳家人認為想要讓村干部們主持公道來破案,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在村里無法申冤,岳冬至的叔叔岳老漢就下定決心要越級到縣政府來告狀,他堅信共產黨領導下的抗日縣政府一定會給他們討回公道!
趙樹理聽到這里插嘴問道:“這個事情謀財害命的可能性不大,那么岳冬至在村里有沒有仇人?”老漢說:“有,幾個村干部就是他的仇人。”老漢說,他們村有一個名叫智英祥的姑娘,容貌出眾,性格開朗活潑,惹人喜愛。智英祥的俊秀在整個橫嶺村是出了名的,村里無論年輕后生還是已經結婚的小伙子,有事沒事都喜歡到她家聊天。智英祥喜歡積極上進、熱情大方、比自己大兩歲的岳冬至。自從大家發現智英祥和岳冬至相好之后,村里對智英祥有意思的后生們都非常嫉妒,開始對岳冬至不友好起來,特別是已婚的村長石獻瑛和青救會秘書史虎山等村干部,他們對岳冬至有事沒事都愛找茬兒。直覺告訴趙樹理,這很有可能是一樁情殺案。
趙樹理和公安人員一起,在村里作了深入調查,發現岳冬至被殺緣起與智英祥自由戀愛
當時,根據地正在大力宣傳、貫徹實施晉冀魯豫邊區政府1941年就頒布的《婚姻暫行條例》和當年1月份公布的《妨害婚姻治罪法》,趙樹理敏銳地認識到這個案子恰好可以配合這項工作,他就積極幫助老漢到縣司法和公安部門報了案。接到報案,縣公安部門指派偵查員趙晉鏖負責辦理此案,趙樹理就和趙晉鏖一起,帶著法醫趕到橫嶺村。檢驗尸體時發現,岳冬至全身出現尸斑,頭部無傷,兩眼閉合,嘴唇微開,牙關緊咬,頸部索溝沒有充血現象,其它部位也未見異常,據此分析得出結論:完全可以排除岳冬至是上吊自殺而死的,他是被人害死的。
趙樹理和公安人員一起,在村里作了深入調查。他首先找來智英祥,通過她的述說,證實老漢所言不虛。真是深山出俊鳥,這個姑娘雖然穿得破破爛爛,卻掩不住她的天生麗質。智英祥哭著向趙樹理訴說了自己不幸的身世。這個漂亮而苦命的姑娘原本有個安寧舒適的家,父母親和兩個哥哥都把她視為掌上明珠,寵愛備至。不幸的是幾年前母親鬼迷心竅,加入了當地的三圣教道會,該道會規定男女不得同居,故此父親被母親逼得外出流浪,安寧舒適的家庭從此破裂。她母親雖然逼走了丈夫,但卻不希望女兒終生獨身,自作主張,硬要認一個偶然路過這里的外地富商做智家的乘龍快婿。此人已40多歲,且已有家室,智英祥堅決不同意這門婚事,她把富商送來的聘禮扔了一地,并對母親說:“誰拿人家的財禮,誰就跟人家去!”她的兩個哥哥對母親的做法也十分反感,極力反對。母親感到很委屈,就在一棵核桃樹上上吊自殺了。
智家破裂了,那個富商也不敢再來提婚事了。父親在外流浪,兩個哥哥整天忙于農活,追求智英祥的青年男子紛紛聚到了智家。岳冬至是個美男子,中等個頭,儀表堂堂,神槍射手,武藝高強,他不論走到哪里,年輕女子也都要多看他幾眼。就在前兩年,岳冬至的父親給他找了個八九歲的童養媳養著,他堅決反對父親的做法,只把童養媳當成自己的小妹妹看待,死活不予承認父親定的“婚事”。岳冬至與智英祥十分般配、情投意合,兩人很快就墜入了愛河。已結婚的石獻瑛是個地痞流氓,千方百計想占有智英祥,卻在智英祥那里屢屢碰壁、撈不到便宜,多次吃閉門羹后,他便遷怒于岳冬至,經常找岳冬至的岔子。青救會秘書史虎山在智英祥那里的遭遇也和石獻瑛一樣狼狽,他們兩人便對岳冬至懷恨在心,仿佛有不共戴天之仇。他倆的妻子不管自己的丈夫,反而怒火中燒,常常找智英祥的岔子。由此,智英祥基本斷定,害死岳冬至的罪魁禍首,就是這兩個村干部。
調訪了智英祥姑娘后,就在公安人員趙晉鏖思考岳冬至到底是因何而死的時候,石獻瑛托人前來說合,想私了此事,他提出由村干部負責買棺木、衣服,并負擔一切喪葬費用,由村里出面操辦岳冬至的喪事。為了盡早破案,趙晉鏖假意應允,他對來人說:“私了可以,但事情得說清楚。”經過對石獻瑛、史虎山等人的多次審訊,終于使他們認了罪。石獻瑛講述了他們的犯罪經過:4月20日下午,因有敵情,上級通知村干部們去芹泉鎮高峪村開會,而岳冬至沒去。我們村干部們懷疑他是乘大家不在時又去了智英祥家,所以在返村的路上,我們就商量要開岳冬至的斗爭會,給他定了個“生活腐化”和“亂搞男女關系”的罪名。回到橫嶺村,晚上就叫岳冬至來村公所開會,來開會的村干部有我、青聯會秘書史虎山、救聯會主席石羊鎖和副主席王天保等人。原只想斗爭他一頓,捆他一繩子也就算了,可他在會上始終不承認亂搞男女關系,說自己的戀愛是正當合法的,堅決不接受對他的斗爭。我和石羊鎖讓史虎山、王天保上去捆他時,他不讓捆,三人就廝打了起來。王天保拿起木棍毆打岳冬至的脊背,史虎山拿木棍毆打其屁股等處,廝打中史虎山朝岳冬至的褲襠踢了兩腳,大概是踢到了腎囊上,岳冬至躺下不動了。我們原以為他在裝假,過了一會兒上前仔細一看,才發現他人已經斷氣了,我們都害怕了。后來我就讓他們把岳冬至的尸體吊到他家的牛圈里,說他是上吊死的。
石獻瑛的這個說法正好和法醫做尸檢時發現的死者身上“脊背、屁股、腰部和腎囊上有嚴重的黑青傷痕且踢傷腎囊是致命原因”之尸檢結果相吻合,岳冬至的冤情終于大白于天下了。
左權縣政府司法部門經過審理認為,史虎山踢死岳冬至本應償命,但因為踢死岳冬至是初而毆打、繼而不防踢死,并非立意要致岳冬至于死地,且該犯未滿18周歲,尚未成年,故從寬處理免于判處死刑,以冀自新。王天保傷害他人身體應以傷害論罪,石獻瑛、石羊鎖濫用職權命令史虎山、王天保捆打岳冬至應以瀆職論罪。最終的判決結果是:史虎山判處有期徒刑5年,剝奪公權(即現在所說的剝奪政治權利)5年;王天保毆傷岳冬至身體,判處有期徒刑1年零6個月,剝奪公權1年零6個月;石獻瑛、石羊鎖濫用職權命令史虎山、王天保毆打岳冬至,各判處有期徒刑1年,剝奪公權1年。岳冬至死后所用棺材大洋160元,葬埋時食用小米63斤、炒面45斤,由史虎山、王天保、石獻瑛、石羊鎖共同負擔。
趙樹理前去聽取岳、智兩家的反應時,這兩家反認為打死岳冬至固然不該,但教訓教訓他是理所當然的
案件告破,作惡者得到了應有的懲處。這原本是件大快人心的好事,但接下來令趙樹理難以理解和憤憤不平的事情還在后頭。
結案后,當趙樹理前去聽取岳、智兩家的反映時,不料這兩家都不同情岳冬至和智英祥的“自由戀愛”,反而認為打死岳冬至固然不該,但教訓教訓他則是理所當然的,而村里其他人竟然也都持同樣的論調。
這對趙樹理猶如當頭一棒。他非常痛苦地發現,盡管邊區政府早在兩年前就頒布了《婚姻暫行條例》,規定訂婚、結婚都必須男女雙方自愿,任何人不得強迫,禁止重婚、早婚、納妾、蓄婢、童養媳、買賣婚姻、租妻及伙同娶妻;盡管邊區政府今年初又頒布了《妨害婚姻治罪法》,明令如有買賣婚姻者、勒索財物損害他人婚姻者、強迫不到結婚年齡之男女結婚者、不經本人同意而強迫其結婚或訂婚者、妨害成年男女自愿結婚或訂婚者,凡有以上行為之一者,處以1年以下徒刑或300元以下罰金。但抗日根據地的人們卻置若罔聞,依然恪守著封建包辦婚姻的傳統習慣,遵循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橫嶺村位于左權縣東部,太行山中段西側,往東幾十里,就是河北省的邢臺和武安,薄地深山,封閉而貧窮,當地人們的思想觀念十分落后又帶有一股野性。當地還有買妻、虐妻乃至“一妻多夫”現象,即有的光棍漢打工掙了錢,買點面粉到相好家里改善生活,她的丈夫和孩子也一起來享用,大家都得到了好處。久而久之,丈夫和孩子們對女人的這種不正當行為也并不反對。對這樣的陋習當地人們習以為常,男女雙方自由交往或自主結合卻被視為大逆不道。而岳冬至竟然敢向這不成文的法令和傳統習俗公然挑戰,自作主張、光明正大地同智英祥公開搞自由戀愛、談自主婚姻,這令他們感到不能容忍,相反,他們倒是能容忍村長和青救會秘書之流的丑陋行為,因為這在農村長期以來已是司空見慣,村民們已經熟視無睹、見怪不怪了。這樣一來,追求戀愛自由的岳冬至的悲劇便不可避免。
這件事也使趙樹理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他本家一個寡嫂的境遇。這個寡嫂在其丈夫去世后,一個40多歲的女人整天打扮得花枝招展,穿著繡花鞋、鑲邊褲子,腦門上還頂著一塊黑手帕,用來遮蓋脫掉的頭發。后來,這個寡嫂又招了個倒插門的丈夫,她這個新招來的丈夫只是寡嫂的一個幌子,光知道爬在地里死受,連人類天生的嫉妒心都沒有,聽任她與別的男人廝混。趙樹理老家還有一對兒與智英祥家極其相似的母女,母親是個裝扮天神的巫婆,對女兒的正當戀愛橫加干涉,自己卻整天頂著塊紅布招搖過市,走東家、串西家,勾引一些善男信徒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使他們連吃飯時也要端上碗跑半里路來她家門前坐一坐。山里人窮,女人象雨季暴發的山洪一樣向平川流去,留下的窮漢們只能在饑渴中煎熬。村民們見怪不怪、麻木不仁、是非不分、好歹不辨的態度,令趙樹理傷透了腦筋,他不禁為岳冬至的死扼腕痛惜,更為山區群眾的愚昧不勝感慨。
趙樹理覺得岳冬至事件是一個教育群眾、宣傳新的婚姻觀念和新思想的極好典型,他決定以岳冬至、智英祥為原型,結合自己30多年來深厚的農村生活經歷,寫一篇反映封建壓迫與反壓迫的小說,來喚醒人們的良知,把他們從血腥的社會偏見和封建舊勢力的束縛中拯救出來。
趙樹理經過精心構思,以其鮮活、純凈、幽默風趣的語言,環環相扣寫作故事的結構手法,沿用他所擅長的、為群眾易于接受的大眾化、通俗化的方式展開來講述,在5月份就寫出了近萬言的短篇小說《小二黑結婚》。不過,在小說中作家改變了事實上的悲劇結局,讓一對兒有情人在民主政府的支持下喜結伉儷。
趙樹理以岳冬至和智英祥二人為原型,分別塑造了小說的男女主人公——自由戀愛的小二黑和小芹,只不過與現實生活中岳冬至被害、兩人戀愛成悲劇不一樣,小二黑雖然也被金旺、興旺兄弟綁起來私自斗爭,但卻接二連三地被縣政府派來的村長和區長主持公道解救了;不僅如此,小二黑和小芹還在區長主持下訂了婚,區長教育了兩個阻攔年輕人自由戀愛結合的家長二諸葛和三仙姑,金旺、興旺兄弟也被開了斗爭大會,判了刑。
變悲劇為喜劇,具有顯而易見的政治意義,在抗日邊區的天空下,這樣的結局處理更富有時代氣息,使得農村千千萬萬個像小二黑和小芹一樣自由戀愛,卻遭受舊的婚姻戀愛觀念阻撓的青年男女們,好像從暗無天日的洞穴里突然發現了一片投射到眼前的陽光,豁然開朗,他們以小二黑和小芹為榜樣,滿懷信心地站起來爭取自由戀愛、自主婚姻,與傳統的封建舊觀念、舊習俗展開斗爭。
小說中另外兩個重要人物小二黑的父親二諸葛和小芹的母親三仙姑則來自于趙樹理所熟悉的親人和鄉親們。善良、膽小、迷信,還有些家長制作風的二諸葛主要改編自他的父親。趙樹理的父親名叫趙和清,會打卦算命看風水,人稱“小孔明”,后因給自己算卦沒能算準而喪了性命,成了村里人流傳的笑料。作家本家的那個寡嫂,再加上智英祥母親的一些表現,綜合構成了三仙姑的人物形象。作者在小說中也辛辣地諷刺了二諸葛、三仙姑這些深受封建思想影響的落后群眾的思想行為。
向著趙樹理的方向
太行新華書店負責人曾擔心,《小二黑結婚》將基層干部寫成橫行霸道、胡作非為的新惡霸,出版后會導致不好的社會影響
小說《小二黑結婚》剛一殺青,人們就互相傳抄、爭相傳閱,迅速以手抄本的形式在小范圍里流傳開來。
趙樹理最先把寫好的《小二黑結婚》手稿送給支持、器重自己的中共中央北方局秘書長兼北方局黨校教務主任的楊獻珍審閱,想請他提點意見。楊獻珍讀后,認為這是一篇通俗活潑、格調清新的好作品,又將它推薦給了北方局婦委書記浦安修。出身書香門第的浦安修文化底蘊深厚,政治水平也高,在文藝上也很內行。她看了小說稿后,對楊獻珍和其他一些同志說:“自五四文學革命以來,許多作家從個性解放的要求出發,對青年男女的愛情作過很多生動的描寫,在那些故事里,他們或者是相愛而不能結合,或者是結合后還是終生不幸,主人公的命運總是悲慘的,作品的情調總是陰郁的。而在《小二黑結婚》里,我們看到了一對健壯的男女青年,在光明的天地里為了自身的幸福,在理直氣壯地進行斗爭,盡管阻撓他們結合的勢力一時還很強大,但是他們毫不軟弱,毫不動搖。在最關鍵的時刻,人民政權保障了他們的正當權利和要求。受封建傳統思想毒害的老一輩人轉變了,破壞青年們幸福的封建勢力受到了應有的處罰。看了作品,誰都會為小二黑、小芹的幸福而高興。”
她認為《小二黑結婚》是別開生面的一個杰作,是不可多得的一篇好作品。浦安修作為八路軍副總司令兼中共中央軍事委員會華北分會書記彭德懷的夫人,在工作之余還有一項為丈夫搜集、提供好書的特殊任務。在那個好書匱乏的年代,彭德懷一見到《小二黑結婚》,便喜不自禁地連夜閱讀,拍案叫絕,大為贊賞。根據彭德懷的意見,浦安修立即向太行新華書店負責人建議盡快出版該書,并特別強調彭德懷和楊獻珍非常欣賞、重視該書。
但浦安修的建議卻如石沉大海,杳無音信。
原來,太行新華書店負責人認為,《小二黑結婚》將基層抗日民主政權的干部寫成了橫行霸道、胡作非為的新惡霸,擔心出版后會導致不好的社會影響,因此建議趙樹理將小說中那兩個村干部金旺、興旺的形象刪掉。趙樹理堅持認為,這是很真實的,不能抹。金旺、興旺是混進基層政權的壞分子,小二黑、小芹是在黨領導下成長起來的一代新人,他們之所以敢跟村子里的這兩只“老虎”進行斗爭,是他們確信邊區政府一定會保護他們的正當權利。而新華書店負責人則認為,即便是真實的也不能這樣寫,這么寫就暴露了解放區的陰暗面,是在給人民當家作主的新政權抹黑,會產生不良的社會影響。一些文化人認為,這部小說是一本庸俗化的小故事,不值得出版,當前的大事是抗日,應當高歌邊區軍民偉大的抗日戰爭,而不是兒女婚事。且現在紙張很緊張,出這樣的書,沒有多大價值。
三個月過去了,《小二黑結婚》遲遲不能出版,趙樹理又將書稿取回,再次交到楊獻珍手中。于是,楊獻珍就親自去找彭德懷反映這一情況。彭德懷聽后很生氣,表示要堅決支持小說的出版,他略一沉吟,揮毫在一張紙上為該書寫下了題詞:“像這種從群眾調查研究中寫出來的通俗作品還不多見”,并特別解釋說他這個著眼于“調查研究”的題詞或許能起點作用,對于不懂文藝的自己來說,這是頭一次“班門弄斧”,但愿也是最后一次。爾后,彭總又專門請中共中央北方局宣傳部部長李大章將自己的題詞轉交給太行新華書店。于是,1943年9月,扉頁上印著彭德懷題詞的薄薄22頁、土紙鉛印本《小二黑結婚》就順利地出版了。
《小二黑結婚》出版后的盛況,大大出乎所有人的預料
作為一篇雅俗共賞、風格獨特的小說,《小二黑結婚》剛一問世便受到老百姓的空前歡迎,它不脛而走,農夫村婦爭相傳閱。太行新華書店的文藝作品一般印刷2000冊就已經達到飽和點了,這本封面上印著“通俗故事”的不起眼的小冊子第一版連印了2萬冊還仍是供不應求。翌年3月,新華書店決定重新排印,再版2萬冊,并特加以說明:“這本為老少愛讀愛聽的自由結婚的通俗故事,自去年9月出版以來,風行一時,不幾日就賣完了,本店為滿足各地讀者的需要,特再版發行。這次是用大號字排印,并附有趣的插圖。”與此相伴隨的是老百姓在田間地頭、飯桌炕頭念叨《小二黑結婚》的生動情景。農民們寧可省吃儉用從牙縫里節約出來點錢,也要去買本《小二黑結婚》來看,堪稱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奇觀。
與此同時,由武鄉光明劇團等根據地文藝團體帶頭,數以百計的大、小劇團紛紛用武鄉秧歌、襄垣秧歌、中路梆子、上黨落子、蒲劇等形形色色的地方戲曲形式,將《小二黑結婚》的故事搬上舞臺,到處演唱,邊區老百姓如癡如醉,總也看不夠。每逢有演出,就連一、二十里外的老頭子、老太婆、大閨女和抱著孩子的小媳婦,也總要打著火把,翻山越嶺,來一睹小二黑和小芹的風采。
除了太行山區,這部小說還在冀中、山東、晉綏、淮北根據地等地出版發行,還流傳到國民黨統治區和日偽敵占區。據初步統計,光解放前的版本就有十多種,如新華書店1946年版,東北畫報社1947年版,東北大學1947年版,香港新民主出版社1947年版,山西呂梁教育出版社1947年版,東北書店1948年版,華北大學1948年版等等,解放后出版印行的次數就更多了。此書還被譯為俄、日、法、捷、羅馬尼亞、越南、挪威、印尼等多國文字,先后在國外出版了50余種版本。再后來,它還被搬上銀幕,得到了更加廣泛的傳播。
毛澤東特意向延安文藝界推薦了趙樹理,說:太行山出了一個了不起的青年作家!
同小說受到人民群眾狂熱追捧相反,太行山區晉冀魯豫抗日根據地文藝界同行則表現出超乎尋常的冷淡,眾多的報刊雜志也都在一段時期內一律莫名其妙地保持沉默。有人搖頭說那只不過是“通俗文藝”,還有人冷嘲熱諷,說這是“海派文藝”。在《華北文藝》1943年10月號上,一位剛從外地來太行文聯工作的同志按捺不住內心的喜悅,寫了一篇肯定小說的評論,立即招來了文藝界有些領導的批評,他們在《新華日報》華北版上針鋒相對地指出:當前的中心任務是抗日,寫男女戀愛的愛情婚姻瑣事沒有什么意義。
楊獻珍看了這篇文章,氣不打一處來,要寫文章進行批駁,浦安修也表示支持。但彭德懷卻不緊不慢地對他倆說:“你們不必為此事急于去打筆仗,老百姓心里自然有桿秤,總會有人站出來講公道話的。”彭德懷既有此話,楊獻珍也只好暫時作罷。然而,當聽到有人說《小二黑結婚》是“海派貨色”時,他還是禁不住拍案而起:“抗日英雄小二黑和婦救會積極分子小芹竟被污蔑成十里洋場的蝴蝶鴛鴦,是可忍,孰不可忍!”他當即上書北方局太行分局書記鄧小平,請求主持公道。鄧小平為此在好幾次會議上針對《小二黑結婚》的遭遇批評了黨內一些同志錯誤的文藝觀點,但這并沒有消弭一些人對《小二黑結婚》的批評和攻擊。倒是彭德懷一副頗有信心的樣子,依然要楊獻珍耐著性子等待“公論”。
1943年年底,彭德懷將趙樹理的《小二黑結婚》和他的另一部小說《李有才板話》送給了在延安的毛澤東。趙樹理的小說以通俗見長,面向工農兵大眾,得到了毛澤東的欣賞。毛澤東特意向延安文藝界推薦了趙樹理,并說:“太行山出了一個了不起的青年作家!”直到1962年,毛澤東在調看了評劇《小二黑結婚》的影片后,還稱贊它“講明理,通神韻”,給予了很高的評價。與此同時,文藝界一些知名人士郭沫若、周揚、茅盾等也紛紛著文盛贊這兩部小說的成功。著名作家孫犁也寫專文評價趙樹理,稱贊“他的小說,突破了此前一直很難解決的、文學大眾化的難關”。在眾多評論中,中共晉察冀中央局宣傳部長、著名文藝理論家周揚于1946年8月26日發表在《解放日報》上的《新的人民的文藝》格外引人注目,他在文中為“小二黑”正名,稱《小二黑結婚》是“反映農村斗爭的最杰出的作品,也是解放區文藝的代表之作”。接著他又在《論趙樹理的創作》專論中寫道:“作者是在這里謳歌自由戀愛的勝利嗎?不是的!他是在謳歌新社會的勝利,謳歌農民中開明、進步的因素對愚昧、落后、迷信等等因素的勝利,最后也最關重要,謳歌農民對封建勢力的勝利。他們開始掌握自己的命運,懂得為更好的命運斗爭。”稱贊“趙樹理同志的作品是文學創作上的一個重要收獲,是毛澤東文藝思想在創作上實踐的一個勝利”,最后指出趙樹理是“一位具有新穎獨創的大眾風格的人民藝術家”。這篇文章從此結束了文藝界對《小二黑結婚》的爭議。
郭沫若、周揚、茅盾這三位“文壇巨頭”的富有權威性的評價,尤其是周揚的評價,基本確立了趙樹理在文壇的地位。在這個背景下,在1947年7月 25日召開的晉冀魯豫解放區文藝工作座談會上,主持文聯日常工作的副理事長陳荒煤在集中大家的意見后,作了題為《向趙樹理方向邁進》的響亮的總結發言,發言中說:“我們覺得,應該把趙樹理同志的方向提出來,作為我們的旗幟,號召邊區文藝工作者向他學習,看齊!為了更好地反映現實斗爭,我們就必須更好的學習趙樹理同志!大家向趙樹理的方向大踏步前進吧!”
《小二黑結婚》這部趙樹理的成名作與趙樹理稍后創作的中篇小說《李有才板話》隨著“趙樹理方向”的確立,成為了文學經典,被視作代表了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講話精神的文學典范,成為解放區文藝工作者爭相學習的范本。趙樹理成為解放區無人不知的“名人”。
趙樹理成名后,許多國際友人慕名前來采訪他。1947年2月,趙樹理在河北武安縣冶陶村接受了美國記者貝爾登的采訪,這位外國記者在其后來寫的《中國震撼世界》一書中這樣寫道:趙樹理“可能是共產黨地區中除了毛澤東、朱德之外最出名的人了”。
以小說《小二黑結婚》為標志,中國新文藝運動進入了一個新階段。沒有小說《小二黑結婚》,新文藝運動一時還找不到適當的形式來體現和展示;沒有新文藝運動,中國農村老百姓的文化生活,不會得到革命性的大轉變和歷史性的大發展。無論歷史如何發展,無論新文藝運動如何評論,這一點是永遠不能否定的,小說《小二黑結婚》的歷史意義就在這里,時間已經證明,它經得起歷史的檢驗。
小芹原型智英祥遠走黑龍江,一生再也沒有回過橫嶺
《小二黑結婚》使“小二黑”聞名全國,但其原型岳冬至很快就從人們的記憶中被淡忘了。岳冬至死后,智英祥并沒有得到村里人的同情,她在橫嶺村呆不下去了,事發幾個月后就被她的哥哥智魁元送回了老家河北省武安縣(今武安市)管陶鄉盤根村,這里與左權縣是鄰縣,地處晉、冀兩省交界的山區,當時村里人都很窮。智英祥小時候在老家也訂有“娃娃親”,但此事很快就在老家傳開了,她也沒能與“娃娃親”丈夫完婚,便在當地嫁了個當兵的,隨后就遠走黑龍江,一生再也沒有回過橫嶺。
史虎山、王天保、石獻瑛、石羊鎖四人判刑后被押進了左權縣抗日民主政府所在地西黃漳村的縣公安局看守所。入獄后不久,日軍又進攻根據地,四人被轉押到鄰近的武鄉縣一處煤礦的豎井中。一年后又因局勢動蕩,四人一并被釋放回家。史虎山在獄中就已經得病,出獄后沒多久就不治而亡了。
岳冬至父親給他訂親的那個童養媳,則在他死后遠嫁到了上百里地外的旗枝村。當事人的后人也沒因那件事而結怨,用村民們的話說,幾家人的關系后來處得“都不賴”。
2005年,“橫嶺慘案”最后一位當事人石獻瑛病故。
至于智英祥,也曾給還住在橫嶺村的老父親來過幾封信,20世紀80年代后期,一封記載著智英祥病亡消息的來信給她的人生歷程畫上了句號。
摘自《文史月刊》2012年第3期 作者:石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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