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中土人》一文出自巴西記者、作家埃利安·布魯姆(Eliane Brum)在2004年的非虛構寫作,收錄于英譯文集The Collector of Leftover Souls: Field Notes on Brazil’s Everyday Insurrections(Diane Whitty譯, Graywolf, 2019),臺版名為《剩餘靈魂的收藏者:巴西日常革命的田野筆記》(沈維君、列蒙譯,遠足文化,2021),其中故事篇篇精彩。
埃利安·布魯姆作為國際知名的巴西報道記者,曾多年為巴西《零點報》(Zero Hora)、《時代》(Época)雜志的報道記者,也為西班牙《國家報》、英國《衛(wèi)報》等撰稿,獲得了眾多新聞報道類獎項,包括西班牙國王獎、美聯(lián)社美洲獎、巴西雅布提新聞報道獎等。她堅持每日在推特上發(fā)問:“誰下令殺害了馬里耶勒?”(Marielle Franco,巴西左翼政黨人士,身前為里約市州議員,于2018年3月14日被槍殺,是推動巴西近年黑人運動的重要記憶點之一),迄今已2000多天。
2017年,為了站在氣候和生態(tài)變化的前線報道,布魯姆同丈夫,《衛(wèi)報》國際環(huán)境編輯喬納森·沃茲(Jonathan Watts)一道從圣保羅市移居到了亞馬孫森林深處的城市阿爾塔米拉(Altamira),因備受爭議的貝羅蒙特大壩修建而讓辛古河沿岸生態(tài)被嚴重摧毀的地方。2022年,他們與新聞同道創(chuàng)建了葡、西、英三語的亞馬孫環(huán)境新聞平臺Sumaúma(美洲木棉,許多美洲神話里的圣樹),一個“來自世界中心的新聞平臺”。這期間的經(jīng)歷和報道收錄于她的最新文集《渦旋螺旋:作為世界中心的亞馬孫》(Banzeiro Òkòtó: The Amazon as the Center of the World, Graywolf, 2023,葡文版于兩年前推出)。
辛古河谷的中土如今成為一處國際環(huán)境/氣候運動的象征地,阿爾塔米拉城即為距其最近的城鎮(zhèn)。同環(huán)境抵抗的前線見證人重回森林相似又不同,文中的“中土人/中土民族”并不是慣常意義上的原住民,實際是二戰(zhàn)期間在國家資本的擴張下被任意地繾派又遺棄在森林的勞工后裔,在與真正的原住民發(fā)生沖突后,后裔們重新過上了森林里那簡單又隔絕的生活,數(shù)代后又被另一波“掠奪者”所“發(fā)現(xiàn)”。
本文為“巴西原住民視角”系列譯文,該系列將陸續(xù)推出當下巴西社會中的原住民敘事,以這些我們知之甚少的故事,來打開文明的繭房。從星球視角來看,而今地球命運的中心,應屬亞馬孫雨林,這塊國際舞臺的邊緣地帶。這片關乎所有生命的奇跡和命運的地方,在全球資本擴張暴力和仍為嚴峻的政治現(xiàn)實下,一步步被推向毀滅的臨界點。巴西原住民運動在這樣的背景下持續(xù)高漲,走在抵抗的前沿。由森林孕育出來,總在承受最駭聞暴力的人們,擁有對環(huán)境和危險最敏銳的感知,同時承載了歷史的受難與詩性正義。在各地的生活和抗爭中,原住民既面臨著當下所有人民所面臨的問題,又打開了這些問題,為我們敞開了另外的人類存在、另外的世界,并向我們投來聯(lián)結的目光——我們,從來都是地球上的原住民。
由此,本系列(具體鏈接附在本文末尾)也體現(xiàn)了世界人類學的視角與關照,正如蒂姆·英戈爾德指出,我們生活在同一個世界中,但這個世界并非同質(zhì)宇宙,而是充滿了各種情狀與可能性的多重宇宙。
原文作者 / 埃利安·布魯姆(Eliane Brum)
翻譯 / 黃雪樺
巴西記者、作家埃利安·布魯姆(Eliane Brum),圖源https://glli-us.org/2020/04/19/feeling-the-pulse-of-brazil-with-eliane-brum/
中土人
雷蒙多·諾納托·達席爾瓦(Raimundo Nonato da Silva,名字來自西班牙圣人Raymond Nonnatus,全名詞意可為“勸誡守護·未生·來自·森林”)不知道路易斯·伊納西奧·盧拉·達席爾瓦是誰。這兩位達席爾瓦中,后者是巴西總統(tǒng),前者則是一個沒有總統(tǒng)管轄的巴西人,是廣闊天地中的自由身。
雷蒙多生活在一個在巴西本土都鮮為人知的國度,那里大多數(shù)男人都叫雷蒙多。這個共和國位于亞馬孫河流域中央,所屬區(qū)域的名字聽起來像出自于J.R.R.托爾金的神話宇宙——中土(Terra do Meio/Middle Earth)。這是一個隱形的國度,因為其中99%的居民都沒有出生證明或身份證件。從官方角度來說,雷蒙多們和雷蒙達們(Raimundas,女性名)并不存在。但是,他們就在那里,堅持著自己的存在,羞怯于笨拙且矛盾的言詞。他們是文盲,或用他們的話說,是“瞎子”。他們從未投過票,因為魂靈只有在世界末日的前夕才會成為選民,在末日之后居留。中土人可能在被官方國家注意到之前就消失了。他們住在森林,像森林一樣,融于森林,是瀕臨滅絕的物種。
《剩餘靈魂的收藏者:巴西日常革命的田野筆記》(沈維君、列蒙譯,遠足文化,2021)
中土人是“橡膠士兵”(arigós)的后裔,“橡膠士兵”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被熱圖利奧·瓦加斯(Getúlio Vargas)政府從巴西東北部拉到森林深處。他們在那里定居繁衍,最終形成了一個不到兩百人的單一族群,在一個錯綜復雜的親屬關系網(wǎng)中糾纏不清。他們就像印第安人在接觸所謂的文明之前一樣生活。作為狩獵者和采集者,他們以森林所賜為食,而森林也慷慨送贈:冬天是巴西堅果;全年都有野味、魚、苦配巴樹(copaiba)油和酸渣樹(andiroba)油。
如果不是被所謂的“土地掠奪者”(grileiros)發(fā)現(xiàn),他們會在這個沒有貨幣的國家就這么生活下去。作為熟悉亞馬孫的饕餮大鱷,“土地掠奪者”派來了槍手,帶著武器和許可證進行殺戮。這些人揮舞著從腐敗的公證處和政府機構那偽造而來的地契,宣稱自己擁有數(shù)千英畝、甚至數(shù)百萬英畝的森林。他們遠不如表現(xiàn)出來的身份那么簡單,其中大多數(shù)人住在巴西南部、東南部或中西部的大城市里,借他人出面犯罪,而自己則精細打扮到指尖,光鮮地參加古典音樂會。
像在佩德羅·阿爾瓦雷斯·卡布拉爾 (Pedro Álvares Cabral)的時代一樣,“土地掠奪者”的代表首先給了雷蒙多們一些小玩意——這回是一把巴西雷亞爾,好讓他們離開森林。隨后,對他們亮出獵槍槍管。如今中土人已被打上死亡標記。僅憑一個人,塞西利奧·多雷戈·阿爾梅達(Cecílio do Rego Almeida),一家大型建筑公司的老板,也是巴西為數(shù)不多的知名土地掠奪者之一,正在法庭上爭奪一塊土地,其面積可能超過1700萬英畝,相當于荷蘭和比利時的國土面積總和。如果他贏了官司,將會迫使所有的中土人離開他們的土地【官司在歷時多年后以撤銷C.R.阿爾梅達公司的地契,土地被認為公有而結案】。
雷蒙多·貝爾米羅(Raimundo Belmiro)說:“他們要把我從這里趕走,唯一的辦法就是用槍指著我的頭。”39歲的雷蒙多是9個孩子的父親,也是族群領袖之一。他沉默寡言,卻有勇氣按照自己的性格行事,無所畏懼。“有一天我從森林里回來,外面的人進了我家。后來其他人也來了,他們從來沒有停止過進入森林。我拒絕了他們以3500美元買地的交易。接著他們開始從四面八方向我家涌來,坐著小型機動獨木舟拉貝塔(rabetas)過河,上面滿載著武裝槍手。他們有精良的速射武器,不像我,只有用了23年的獵槍。他們想嚇唬我,確實也這么干了。我已經(jīng)被打上了死亡標記。”
那天早上,雷蒙多和他的家人醒來時已經(jīng)沒有東西可吃了。大家散開從不同方向進入灌木叢中尋找食物。不到中午,13歲的費爾南多就抓到了一只超過650磅的貘,而14歲的弗朗西斯科則帶回了兩只山雀。雷蒙多解釋說:“這就是森林,什么都有,物產(chǎn)豐富。這也是我被盯上的原因,但我要留下來。”
雷蒙多們的國度
雷蒙多的故事是希科·門德斯(Chico Mendes)故事的重演,后者因一場已被預言卻無人阻止的謀殺而成為國家英雄。然而雷蒙多的世界卻藏在森林更深處。中土占地近2000萬英畝,為保護亞馬孫提供了最后的一線機會。該地區(qū)位于帕拉州,因其位于欣古河和伊里里河(Iriri)之間而得名。在原住民領地和國家森林的包圍下,中土的地理位置長期以來一直保護著它不被破壞——官方的破壞是無數(shù)次掠奪性的占領叢林的嘗試,以軍政府尤甚;私人的破壞則是打著企業(yè)家幌子的掠奪者施行的,他們用“農(nóng)業(yè)綜合企業(yè)”這種華麗辭藻來包裝破壞行為。許多人都聲稱自己擁有這片無人區(qū)。
希科·門德斯,圖源https://brazilian.report/environment/2019/09/16/chico-mendes-amazon-protection/
上世紀90年代,土地掠奪者通過偷獵活動加強了對森林邊界的侵擾。十年后,鋪設跨亞馬孫公路和庫亞巴-圣塔倫(Cuiabá-Santarém)跨州公路的相關新聞加劇了壓力。在東南方向,欣古河畔圣費利斯(São Félix do Xingu)城鎮(zhèn)周圍已經(jīng)變成了蠻荒西部。大多數(shù)奴役、非法伐木和土地糾紛引起的死亡事件都發(fā)生在這里,成為轟動全國的新聞素材。東北邊界上的阿爾塔米拉城則是入侵的口子,經(jīng)此的入侵迅速擴張。而在西北方向,安弗里西奧小河(Riozinho do Anfrísio)岸邊,整個雷蒙多族群都住在這,每家之間相距甚遠,坐獨木舟得走幾個小時甚至幾天。
河流的名字來自安弗里西奧·努內(nèi)斯(Anfrísio Nunes),他出身塞爾吉培州(Sergipe),和其他許多人一樣,受政府批準開發(fā)亞馬孫地區(qū)的橡膠樹資源。他的后代同樣宣稱擁有這片土地。“為了沿著小河割膠,安弗里西奧從東北部帶來了超過兩百個‘橡膠士兵’家庭”,74歲的維森西亞·梅雷萊斯·努內(nèi)斯(Vicencia Meirelles Nunes)如是說,她是安弗里西奧的繼女,同時也是他的兒媳。“那時印第安人摧毀了‘橡膠士兵’的整個群體。安弗里西奧撫養(yǎng)了18個親人被卡亞波人(Caiapó)或阿拉拉人(Arara)屠戮的孤兒。”
這些雷蒙多都是“橡膠士兵”的后裔。一旦橡膠不再有利可圖,他們就被留在這自生自滅。他們的命運早就定格在帕拉州建立之前,沒有學校教育、醫(yī)療保障,也沒有出生證明。他們不想占有森林,只想在這里生活。他們的世界觀里,并沒有筑起的藩籬。
埃爾庫拉諾的旅程
為了向巴西政府展示族人的存在,一個名叫埃爾庫拉諾·波爾圖(Herculano Porto)的60歲瘦小男人被推選出來,前往阿爾塔米拉。作為唯一擁有文件證明的戶主,這個側面像鳥、眼睛像貓的男人,是唯一適合踏上旅程的中土人,也就成為了族群的族長。在劃了一天的獨木舟后,他來到了安弗里西奧小河河口,在那換乘摩托艇。路上他遇到了一頭正在過河的美洲豹,他說,“我們以為它是一頭鹿,就把船開了過去。”
埃爾庫拉諾啟程回去的日子恰好是9月7日,巴西獨立日。他完成了他的使命,帶回兩個足球和一張由天主教會牧地委員會起草的文件,在文件里,他們族群請求聯(lián)邦政府設立一個采掘保護區(qū)。在請愿書的底部,族人必須按下拇指印作為簽名。
埃爾庫拉諾要回到他的國度,只能乘船渡過長達204英里的水路。直到幾天后,他的傳奇旅途才會在一條蜿蜒通向內(nèi)陸的河流盡頭畫上句號。和欣古河分流后,伊里里河穿過迷宮般的巖石深入中土地區(qū)。旅人必須從一條急流出來后逆流而上,用繩子把船放到下一條急流中,如此闖過六條急流。這項任務把他們的手撕得鮮血直流。
熟諳水性的埃爾庫拉諾并不畏懼河流中的艱難險阻,唯一讓他煩惱的是船夫貝內(nèi)迪托·多斯桑托斯(Benedito dos Santos)的勸告。貝內(nèi)迪托62年來都在亞馬孫地區(qū)當割膠工、礦工、皮條客、美洲豹獵人和雇傭槍手。在他所說的故事里,沒有幾個人能活下來。“我在這亞馬孫地區(qū)為大鱷們趕走過很多人。用暴力處理起來容易極了。這種事情一遍遍上演,我從來沒見過一個原住民能獲得勝利。這個世界永遠都會為土地而爭斗。”他講著故事駕船順水而下。“嘿伙計,在他們把你扔出去之前就趕快把地賣了吧!”埃爾庫拉諾聞言微微咧開嘴,露出了一個沒有牙齒但滿是決絕的笑容。
在旱季,如果一切順利的話,乘船到埃爾庫拉諾的國度入口要花上七天。旅人通常不得不沿著更難走的水域扎營數(shù)周,直到可以過河。一路上,像埃爾庫拉諾這樣的人會在河流和林地中尋找食物,特別是一種名為“黃頭側頸龜”(tracajá)的烏龜。森林就是他們的餐廳。
佩巴斯湖:巨人般的大小。圖片來源:Jaime Chirinos
白天快要結束,太陽落山后,河底的巖石變得無形且致命,人們開始吃一天中唯一的一餐。他們在水中洗澡,沿著河床慢慢拖動腳步,小心翼翼地不踩到有毒刺的鰩魚。在幾碼以外,凱門鱷如同閃光燈般的雙眼向外張望,等待著某個疏忽的人冒險走近。埃爾庫拉諾和他的族人并不會冒這樣的險。他們屬于這個世界,有著天生的本領。他們把吊床綁在樹上,舒展開來,度過伴著沙沙聲響入睡的夜晚。
在這些夜晚的后半夜,森林的靜謐是由噪聲組成的。埃爾庫拉諾·波爾圖知道每一種聲響的名字,他對整片森林都了然于心。林中的動物并不會攻擊人。由于生態(tài)系統(tǒng)仍然維持平衡,每種動物都有食物。而人類是捕食者,如果沒有充分的理由,連美洲豹都不會挑戰(zhàn)人類。在水中,只有水蟒像來自近乎末日的世界的生物一樣,會吞吃人類。就在埃爾庫阿諾走過這段特殊的旅途后不久,其中一條蟒蛇殺死了一個外出游泳的人,它碾碎了那個人的骨頭,把他整個吞掉。
正當埃爾庫阿諾在原始世界的河流中穿行,位于米納斯吉拉斯州瓦爾吉尼亞市(Varginha)的索法贊達(Sofazenda)房產(chǎn)中介公司在網(wǎng)上以300萬美元的價格出售埃爾庫拉諾的部分土地。這則廣告宣稱安弗里西奧小河有許多奇景:“數(shù)十種硬木矗立在滿是桃花心木的茂密森林中”,還有“大量礦石、錫石、黃金、鉆石等礦藏”。當聯(lián)系到房產(chǎn)經(jīng)紀阿爾達米爾·倫諾·平托(Aldamir Rennó Pinto)時,他解釋說,“因為有事耽擱”,該土地已經(jīng)從他們的出售目錄中刪除。他提供了另一塊面積為95萬英畝的土地,售價900萬美元。“事實上,那塊土地就在我現(xiàn)在給你的這塊土地里面。它屬安弗里西奧·努內(nèi)斯的繼承人所有,我已經(jīng)拿到了產(chǎn)權,一切都很順利。”
目不識丁的埃爾庫阿諾,用他按下的指印來抗擊控制網(wǎng)絡下的土地掠奪。當他終于回到家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巴西堅果林已被夷為平地,就剩沒砍掉最大的幾棵樹,而后放把火。對埃爾庫阿諾來說,一片堅果林承載著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它幾乎是人命運的映照。
同樣被打上死亡標記的埃爾庫拉諾完成了他的使命。但是,當這份帶有他的族人指印的文件最終交到官方國家、到首都巴西利亞時,那里沒有人會知道他的冒險之旅有多么漫長。
靈魂之爭
在入侵者到來之前,中土沒有貨幣也能正常運轉。后來,土地掠奪者帶來了貨幣和貪婪,穿透了靈魂的裂縫,分化出不和諧。弗朗西斯科·多斯桑托斯(Francisco dos Santos)是最熟悉河流及其萬千變化的人,也是第一個受誘惑的人。桑托斯化名希科·普雷托(Chico Preto),以每天7美元的價格出賣自己,帶著工人和槍手進出安弗里西奧小河地區(qū)。希科稱,“我為保護區(qū)而戰(zhàn),但他們按時結賬,而在這里很難通過其他方式賺錢”,“他們令人愉快,熱心助人,甚至看起來不像會殺人”。
希科的繼子也叫雷蒙多,他成了一個名叫戈亞諾(Goiano)的土地掠奪者的左膀右臂,因他犯下的暴行而臭名昭著。在河口處,他用廣播警告來到這里的陌生人。這位唱反調(diào)的雷蒙多說:“最好把地賣掉,因為他們會不擇手段地奪走土地,然后把我們兩手空空地踢出去”。
土地掠奪者利用政府的忽視,提供國家沒有提供的東西。“我想要改善這些人的生活,建學校建診所。我確保他們能用上小汽車,”埃德米爾森·特謝拉·皮雷斯(Edmilson Teixeira Pires)說,他自稱擁有幾十平方英里的土地。他已經(jīng)在跨亞馬孫公路插建了一段路,在那里建起了不止一所房子,帶去幾十名工人。他沒能把路修到河邊,完全是因為他被路易斯·奧古斯托·孔拉多(Luiz Augusto Conrado)擋住了路。孔拉多因為從嬰兒時期就有的那綹灰白頭發(fā)而得名 “條紋”(Manchinha),他警告道“你們可以立刻退回去。你們這些家伙別想踏上我的土地”。
“條紋”很熟悉這些大鱷表現(xiàn)出來的愛心。在與來自安弗里西奧小河地區(qū)的助產(chǎn)士弗朗辛妮德(Francineide)結婚之前,他在帕拉州的大型農(nóng)場和牧場做了十多年的奴隸,后來在裸山(Serra Pelada)做礦工。他什么都見過,除了足以改變他命運的黃金。他很了解自己對抗著什么:“森林是窮人唯一的富庶之地。這人開始把我們圍困起來,而我們需要巴西堅果、野味和魚。他們一步步扼殺我們,因為他們在縮窄圈地范圍。他們在這兒挖的路,只要有一條通到河里,我們和這片森林就完了。”
列為滅絕對象
如果入侵者得逞,森林將不復存在,346種樹木、1398種脊椎動物、530種魚類也將隨之消失。這些品種中有很大一部分是內(nèi)生的,只生長于中土地區(qū)。世界將在生物多樣性方面變得更加貧乏,而且是一種無法彌補的貧乏。除了失去數(shù)以千計的物種,地球上的人類族群也將減少。中土人是該族群的最后一批人,將和森林一樣被消滅。在巴西的偏遠地區(qū),地理上的與世隔絕產(chǎn)生了一種堪稱奢侈的無圖像文化,且一直延續(xù)到21世紀。
安弗里西奧小河采伐保護區(qū)中出現(xiàn)的伐木車,圖源ISA(Istituto Socioambiental)
這就是為什么它成為雷蒙多們的土地。由于沒有電視可看,這些人從不給自己的孩子取外國名人的名字,把邁克爾(Michael)轉寫成“麥孔”(Maicon),詹妮弗(Jennifer)轉為“吉尼弗”(Dienifer),他們也沒聽說過若昂和瑪麗亞這些現(xiàn)在在巴西其他地方很流行的名字。他們是圣雷蒙多·諾納托(São Raimundo Nonato)的信徒。圣雷蒙多從死去的母親的子宮中被拉出來,因此當他成為圣徒時,成了助產(chǎn)士的護佑者。他們的社會想象完全是靠耳朵拼湊起來的,其愿景來源于亞馬孫國家廣播電臺播放的零碎內(nèi)容,這是他們與巴西唯一的聯(lián)系。這也是他們?nèi)绾螐穆犨^但從未見過的動作中重塑足球比賽的方式。
“大羅”羅納爾多和“小羅”羅納爾迪尼奧是他們從未見識面目的偶像,兩人的成就在每個雷蒙多的心中被重新詮釋。足球是這些森林里的人獲得巴西身份的方式。他們的身份建立于一個在水上市集(regatão)用440磅巴西堅果換來的足球之上,水上市集每年停靠六次,人們可以用當?shù)禺a(chǎn)品換取城市的商品。
不知道總統(tǒng)盧拉是誰的巴西人雷蒙多·諾納托·達席爾瓦有間抹灰籬笆墻房子,用棕櫚葉做屋頂,對面就是足球場。每逢星期天,他的孩子們就用割膠刀換足球。他們就是在這個臟兮兮的公證處登記出生的。“能知道巴西總統(tǒng)的名字當然很好,但這并沒有什么區(qū)別,”他們的父親說。
任何不熟悉雷蒙多生活的人可能會認為他有點頭腦不清。他是死在樹林里的一個橡膠士兵的兒子,“我爸爸的名字叫祖扎(Zuza),姓澤(Zé)”。他自出生以來就一直過著無國籍的生活。他只知道河那邊有一個叫“城市”的地方,并莫名地把它想象成“一種運動”。對他來說,總統(tǒng)的名字真的不重要。國家的概念并不存在于他的社會想象。巴西需要發(fā)現(xiàn)雷蒙多們,趁還未太遲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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