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跨年夜,由于各種原因,還是打算在干臨時工當中度過。原本想去馬駒橋街頭找一個工作,不過自己已經加了很多臨時工群,發現群里有個跨年夜的夜班傳菜員工作,下午五點到后半夜一兩點,管飯,每小時22元。此前我做的工作,在各個方面都和傳菜員這類工作相距甚遠,于是乎我報了名,于12月31日下午前往我即將打工的地方。
這家店在五棵松,而這天正是五棵松熱鬧的時候。無論是跨年夜的活動,還是在此處舉辦的明星演唱會,都使得這里擠滿了人。地鐵幾乎沒擠上去,好不容易下了地鐵,過道里又擠滿了借助演唱會推廣抖音的地推。只要下個抖音極速版或者掃個他們手中的二維碼加群,就能獲得他們贈送的演唱會應援物,比如牌子之類的,甚至還有紀念票(地推們說不能用來進場,只能用來拍照發朋友圈)。這些地推和我印象里演唱會的地推不同,有男有女,并不多么年輕,基本都在三十歲以上,甚至有人看起來都有四十多歲,但都很活躍。也許是,更年輕的人,被用來安排到演唱會周邊銷售各類明星周邊產品了吧。不過確實,在各種臨時工群里,只要有明星演唱會,就會招一批年輕人過來賣東西,通常這種工作時間短、工資高,也算是吃年輕飯的一種途徑了。
說回工作。到了五棵松,中介發來消息讓我們直接去店里。到了店門口,她打了個電話,聽聲音很年輕,語氣很溫和,告訴我們直接進屋說自己是兼職的,下班以后直接給她打電話發工資,并且提醒我們在工作場所就好好干,別說什么自己住的遠要提前走之類的話。答應下來之后,我便走進了餐廳。我所工作的地方,是一家墨西哥餐廳,價格屬于并不便宜但也不是一般白領消費不起的那種類型。顧客們也是各種類型都有,從言談妝容略帶青澀到裝飾衣著頗為奢侈和華麗。進了店,找到領班,她讓我們換好工作服,先去吃飯。米飯、青椒土豆、肉末豆腐和雞蛋湯,飯菜很簡單,但是這是我吃過的最好的一次工作餐,味道之好至今讓我難忘。吃完飯后,她帶著我們先熟悉環境,告訴我們每一張桌子的編號,并且提醒我們如果忘記了編號可以問周圍的服務員或者看桌子上的號碼。她特別警示我們,不要送錯了菜,送錯了菜要從工資里扣,這些菜都很貴,大家都是來掙錢的,都賠不起。過了一會,顧客們逐漸來了,我們也熟悉完了桌子分布,便開始了工作。
傳菜的具體流程是這樣的:我們等在出餐口,有菜做出來了就會被里面的廚師拿到出餐口,并附上一張美團點餐的小票,小票上寫著餐名和桌號,我們就根據桌號將餐送到指定位置??雌饋砗芎唵危瑢嶋H也不難,不過有很多地方要注意,比如不要走錯了桌子,不要弄灑菜等等。特別是,每一張桌子的桌號是貼在桌子上的,而不是單獨弄個立牌,這就導致桌上的菜或者其它東西擋著桌號,這就讓我們這些尚不熟悉桌號分布的臨時傳菜工面臨很大的麻煩。還好,我們能問長期工服務員們,也可以讓顧客稍微挪一下東西看一下桌號,幾位領班也在隨時四處查看情況,所以這一晚上我也幸運的沒有出錯。
不過,說是傳菜工,但實際上我們的工作也相當多樣。除了傳菜,我們至少還要負責以下的一些工作:清理桌子,將餐具送到后廚,擦盤子,倒水,回應客人各種需求等等。也就是說,我們做的實際上是高度機動性的工作。基本的情況是,我們這些臨時工,會根據餐廳在某一時間的整體狀況,被臨時安排去做各種各樣的事情。當傳菜需求少的時候,我們就會被安排去送餐具;當有客人走的時候,我們就會被安排去收桌子等等。這種高度機動靈活性,一方面使得我們這些臨時工被盡可能效用最大化地使用,但另一方面,這也導致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實際掌握到我們這些臨時工在哪里。我們可能在送餐、在收拾桌子、在倒水,總之即使我們中的一個消失了一小段時間也不會被人發現。也就是說,在這種復雜的情況下,提高效率的方式,卻可能反而限制效率的提高。但是,為什么我們有這種鉆空子的空間,卻沒有不停的鉆空子呢?答案其實很簡單,至少有兩個原因。第一,如果真的這么鉆空子,我們就可能掙不到錢。即使他們不能完全掌握我們在哪里,卻隨時可能發現有一個人長期沒有出現在視野里,并選擇扣工資。其次,這同樣和個人有關,即我們這些人也沒有想去這樣偷懶,而這個原因內在的可能性就更為復雜了,后文會做一點點討論。
今晚,這家餐廳很忙,不僅臨時設置了低消并提高了幾次低消,而且用了很多臨時工,其中有幾個雖然說是臨時工,但是卻是長期在這里做臨時工的。他們離這里住的都不算太遠,經常來這里做傳菜員,和這里的員工們也都熟絡了。他們年齡都不小了,不過干的很勤快,也頗為活躍,工作態度仿佛自己是這里的長期工一樣。長期工們對他們幾個的態度也不太一樣,有很多不給我們這些新來臨時工干的事情也會交給他們幾個去做,實在是令人印象頗深。
一晚上的時間,過去的也頗快。到了九點,樂隊來了,站到餐廳的舞臺上開始演出。他們之間配合著,一首又一首的唱著歌,間或聊幾句烘托一下氣氛,一看就是早已熟悉這種工作。不過很明顯的是,樂隊來了以后,翻臺率卻低了不少??缒甑臅r間到了,幾位員工擰響了禮花炮,整個餐廳的氛圍達到了最高潮,而我們這些臨時工也被分派了新任務,拿著一根根泡沫熒光棒分送給顧客。到了一點半左右,領班告訴我們可以下班了,在登記表上給我們簽了字。我們脫掉工作服,去吃了工作餐,走出了這家餐廳。走出餐廳前看到的最后一幕是,有個人似乎是喝多了,被擔架抬出了店門外。不管怎么說,一晚上的工作結束了。
圖 跨年時刻
之前從沒做過傳菜員一類的服務工作,而這次一下子感受到了許多和以往工作不同的地方,也引發了許多思考。我們可以看到,服務工作是一個很特殊的狀態,而我所做的這種傳菜臨時工具有更明顯的獨特性。在這個工作下,我隨時都可能被安排一個新工作,而任何一個人也不可能掌握我在哪里。此外,送餐等工作雖然有固定要求,但是這種固定要求并非如同工廠內的要求一般機械化,而是相當靈活的,只要達成目的且不出錯即可。這就意味著,雖然我的工作是受安排和被動的,但是我是具有相當的自治空間的。這種自治的結果是,我會感受到某種程度上的自由。這種自由并不多,卻能讓我感受到比工廠之內更多的自由,而這種自由會使我的精神得到更大的放松。當然可以說,這種自由是一種虛假的自由,只是自治帶來的某種所謂的幻覺,我并不能完全否認這一點,但是卻想指出一點,這種可能的幻覺,正是使得人們對于不同工作的勞苦程度有不同感受的重要原因之一。
由此,接下來的問題就是,這種自治何以可能帶來這種自由感。當我們提到“情感勞動”這個概念的時候,我們是在描述一些人在勞動中被要求表現出某些情感,而這種情感勞動在服務行業尤甚。這種情感勞動無疑在相當程度上很折磨人,讓人不情愿的戴上不得不戴上的面具。然而,這并不意味著在勞動中所表現出的積極情感都是情感勞動的一部分。當然,另一種顯而易見的解釋是,因為工資夠高,所以工作時心情夠好。當然,這是一種不錯的解釋,也能解決很多問題,但是另一種不可否認的問題是,當我們談到工資夠高所以心情夠好時,我們談論的是一個抽象的高而非實際的高,因此最終難免落到一個困境,就是工資多高才是真正讓人心情好的高,或者說是足夠解釋現實中積極情感的高。當討論到這個問題的時候,這種基于工資的解釋雖然并不錯,但是卻顯然必須繼續往下進一步深挖了。
舉個簡單的例子吧,上文那幾位長期在這里干臨時工的傳菜員,為什么工資不會有多高,更不會有什么分紅激勵,卻明顯比我們這些剛來的傳菜員更努力也更積極和活躍?我們能看到,他們和這里的員工已經熟悉了,員工對他們也更溫和親切。甚至,我都感覺他們幾位就像是這里的長期工一樣了。實際上,這些長期工們也一樣,工作的時候更為積極和活躍,即使是在不進行情感勞動的時候,也并沒有那樣疲憊和不滿。雖然累,但是很明顯他們不會有在工廠里的那種心情(可以類比之前我寫過的,我在抗原流水線上的狀態)。當我們把勞動本身理解為一種痛苦的時候,我們便難以對上述這些做出具有足夠解釋力的分析。如果我們僅僅停留在工資激勵導致員工好好工作,或者如布洛維曾言的那樣有自治帶來的“趕工游戲”只是一種虛假(雖然這種解釋同樣是淺顯的理解了布洛維)這類零散的解釋,那么便無法有效處理許多問題,更不可能找到一個可能的發展方向。很簡單,如果工作本身是痛苦的,那么我們所有的人都必須在痛苦里打一輩子轉,永遠不可能改變。
那么,答案就很簡單了,也早就有人提出來了,就是馬克思所說的,勞動是人的類本質。勞動本身,是人所以為人的本質屬性,而勞動也是人本質的需要。當然,這種勞動并非限制于體力勞動,而是人類有意識的改造客觀世界的創造性活動,無論是制度設計、科研發明,還是流水線上打螺絲,都屬于勞動的范疇。當我們回歸馬克思的范疇時,我們便能看到,某種具體勞動當然附帶有種種痛苦,但是勞動本身卻是人的內在需求,至少人從內在并不會排斥勞動。那么,現實中我們對于勞動中痛苦的種種感受,要么來自于某種具體勞動中我們必須付出的體力和腦力,要么來自于在某種勞動關系下我們所處的狀態。當前者需要通過工具革新或者換工作加以解決的時候,后者就需要生產關系中的某種變革。勞動本來是人的類本質,但是現實的勞動使人愈發不像人,使勞動同人相脫離,使勞動異化,也就是當他勞動的時候他不像個人,反而在脫離勞動時才活得像個人。因此,當一個人在從事被包裹了重重非人化的外衣的勞動時,只要脫去其中一層外衣,只要稍微能夠讓他像人一些,讓他向純粹的類本質而非外在的非人化回歸一些,他的情感狀態便會自然而然地變好。
圖 之前在抗原流水線上的工作(可看北京體驗記(四):跨年夜——從核酸檢測試紙流水線上跑路)
基于此,我們就能解釋很多問題。當我在流水線上生產抗原時,我的勞動最脫離我的類本質,外在的一切對待我時不像對待一個人,而勞動自然便對我來說是一個非我的工作。當勞動者在勞動中通過自治感受到所謂的自由時,勞動者是通過了這種方式進一步感受到了勞動這種類本質給他本身帶來的滿足。當許多日結工在“偷懶”時,他們是感覺到日結工作下自己所處于的高度異化狀態,因此不工作反而使他們感覺自己像個人,而工作給他們帶來的類本質滿足感卻不足以彌補這種類本質的喪失。當我們說胖東來的員工如何如何開心時,他們是在勞動中更像個人一樣被對待了,而不是簡單的被當作一個個工具。當勞動者們增加了工資時,他不僅是在理性衡量中感受到自己獲得了勞動收益,而且感受到了自己的勞動本身是受到重視的,是向自己類本質更近一步的。當幾位長期干臨時工的傳菜員如此賣力地干活時,他們是感受到了在這里工作他們能更受尊重,基于生產關系的勞動非人化被剝離開了許多,而自己也由此在這里更能感受到類本質一些,至少比我們這些新來的更能感受到一些。
所以,當勞動本身的痛苦需要通過種種方式解決的時候,生產關系給勞動帶來的非人化卻是一個可以從現實解決的問題。即使某種生產關系難以根本性變動,但是讓生產關系本身去一些非人化屬性,讓人在勞動中感受到更多類本質,卻是一個完全可能的行動。而在社會主義乃至共產主義下,讓勞動復歸人的類本質,則是一種對于馬克思主義而言必然需要努力的應然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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