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以后幾年做田野研究的方便，一直打算去考個保安證。有了保安證，就可以做某些對保安證有要求的臨時安保工作了（一般臨時保安也叫臨勤），也可能會更方便地進入一些別的工作什么的。正好最近不忙，就想借這個時間去考一個證。在我估計里，考試應該不難。而最終的結果是，雖然考試確實很簡單，但是知曉考試報名的流程以及具體報名，對我來說卻比考試本身難上許多倍。

　　為了得知保安證考試信息，我開始了在互聯網上的搜索。首先得知，不同地區的報名考試方式不一致，而所在地公安部門一般都與考試相關。因此，我去北京市公安局的官網開始了搜索。我首先在北京市公安局的辦事界面中找到了“保安員證核發”一項，而這個名字并不能讓我確定這個“核發”與我要的“考保安證”是一回事。點進去以后，還要登錄系統，而系統中全無和考試相關的內容，只有保安公司相關的內容。后來才知道，保安員證核發和考試幾乎是一回事，而問題應該是出在系統上。

　　圖 “保安員證核發”點進去之后的系統界面

　　沒有辦法，繼續在互聯網和公安局網站中尋找。很多網站告訴我，在北京市考保安證，必須由公司統一報名，而個人無法報名，也就是我必須先入職一個保安公司，才能報名考試（比如北京市保安協會官網基本就給人這種意思）。這立刻讓我窘住了，因為我完全不可能在短時間內去入職一個保安公司再呆幾個月，就為了一個保安證。沒辦法，我又去公安局的官網搜索，然后才發現，北京市給個人考試開了一個口子，也就是個人必須到考試點去報名。然而，在這里，同一個網站就有了不同的說法。在辦事指南中，保安員證核發要去考試點報名，卻又在辦理地點一欄中寫上了政務服務中心的地址，并且申報材料中要求提交身體健康檢查材料。然而，在警民互動一欄中，卻告訴我應當去北京市保安員職業技能培訓學校報名培訓考試取證。這里的問題是，北京確實有一個“北京市保安職業技能培訓學校”，就在馬駒橋，名字和警民互動中的基本一致。這下就把我弄糊涂了，到底是應該去哪里報名，到底是應該交什么材料呢？我完全糊涂了。

　　圖 兩種不同的說法

　　最終還得是一步步地收集信息。根據政府官網留下的信息，我打了好幾個電話，但都說自己不是專門負責的部門。從北京市公安局的官網上找到了一個五年前的保安員證考點分布表。表上的這些考點，都是保安培訓學校（當然并非全部的培訓學校）。選了一個感覺離自己比較近的考點，打通了聯系人的電話，他又給了我一個電話，另一個電話那頭又說現在放假等過幾天上班再說。總之，直到幾天之后，我才打通了電話，得知了我確實可以報名考試。加了微信，發給我了信息表讓我填寫相關信息，然后他們幫我注冊了百保盾系統，我這才能踏踏實實的等待考試的到來。

　　借這個機會，說一下北京的保安管理系統。北京市用的是一個叫“百保盾”的保安管理系統，具體的信息大家都可以在網上查到，這里只說幾點。第一，這個系統里有很全面的功能，包含保安所需要的各方面工作，小到打卡報備，大到輿情監測（需要授權）。第二，北京市的保安管理很大程度上圍繞這個展開。個人無法自行注冊帳號，而沒有賬號就不可能參加考試，因此需要個人歸屬于某個保安公司，由公司報名（例如我就是最后掛在了培訓學校那里）。也就是說，通過一個軟件，就將正規化的保安納入到組織化管理中。當然，許多爭議也發生在這個系統上。比如，有的人已經從保安公司離職，但是那些公司不愿意將其從本公司的百保盾系統中移出，因為很多保安公司主要依靠臨時保安而非有證且入職的正式保安，但正式保安數量不足就會引起麻煩，所以就選擇不將離職的保安移出本公司系統，這樣就可以省下招新的正規保安的錢，也算是某種意義上的“吃空餉”（雖然并沒有直接的金錢獲利）。第三，百保盾這個系統，就我所能接觸的內容而言，很難用。反應不靈敏、易于卡死、人機互動很差，許多基層保安直接接觸的功能相當不好用，唯一會好用的就是考試頁面。當然，這很容易理解，畢竟作為主要用戶的普通一線基層保安，沒有什么太強的能夠影響系統改進的能力和意愿，他們既不是系統的消費者，又實際上僅僅將這個系統當作可有可無的東西而對此不以為意。最終的結果就是，系統的最廣泛的直接使用者，脫離了對于系統的影響力，反而是受到了系統的影響和控制，而這一切以最直接而幾乎沒有隱藏的形式表現出來了。

　　不管怎么說，我交上了60元報名費，登進了系統，填報了信息，就開始等待公安系統的審查。審查了數天以后，保安培訓學校通知我審查已經通過，讓我選擇一天報名。選完以后，我問考試內容是什么，有沒有什么題庫，然后被告知題目都很簡單，也沒有題庫。我唯一知道的是，到時候必須帶著身份證和手機，因為要用手機上的百保盾系統考試。于是，我只能自己搜一搜題庫，看看大致的考試內容是什么。

　　到了考試這天，我早早來到考點（也就是保安培訓學校）門口。學校門口排了幾十人的長隊，有老有少，年輕人的比例并不低，也有一些女性（年輕居多），還有許多人直接穿著保安服、乘務安保服一類的工作服前來。隊伍里時不時有培訓學校的工作人員在隊伍中教大家打開百保盾的考試系統，而很明顯許多人并不熟悉系統的使用方法。隊伍的最前端是桌子，擺著幾個登記本，要填寫日期、姓名、身份證、手機號等信息，許多人完全記不住這些信息，只能拿出自己的身份證和手機來照著一個個寫上去。填完以后，就到另一個隊伍中等著進入考場。在等待的間隙，我替周圍的工友操作了一下系統（他也不會打開百保盾的考試界面），就借著機會和他聊了起來。他大概四五十歲，四川人，剛來北京幾個月，在公交上當乘務安保（就是公交車上穿黑安保服的那種）。他說他是公司統一報名來考試的，不用交報名費，而且今天來考試還給記工（也就是算進工作時長），公司還給了考試題庫。不過，他很明顯也是保安公司替公交公司招的人，因為當我問起他是哪個公司的時候，他完全想不起來公司叫什么名字。另一個和他一起來的乘務安保想拉我去給他們工作，工資三千元一個月，管吃管住，沒有五險一金，如果加班還能加點工資。正想繼續聊下去的時候，那邊讓我們排隊入場了，我們也就擠在隊伍里進入了考試的樓。

　　圖 門口的長隊

　　在樓里的門廳，我們先被集中起來講了幾句考場規則，就逐個走進考場。考場可以帶包進入，也沒人讓我摘了智能手環，而座位則是有距離間隔的一套套獨立的桌椅，給人的感覺是又嚴肅又隨意。我們提前半個多小時進了考場，大致坐下以后，就有人在臺上用著ppt講考試情況。他細致的講了題型、題目數量和題目做法（比如他強調了多選題必須選擇一個以上、你覺得哪個選項對就點哪個之類），一切的講授內容都以公司統一報名為預設（而沒有考慮我這樣的、按他后來所說的所謂“自然人報名”）。又有幾位老師在前面講，不要讓我們替你答題，不要跟我們說你小學沒畢業之類的，并且還講了有關手機的許多事情，比如考生不要退出手機上的系統，要保持考試二維碼始終在手機屏幕上，要關掉多余系統否則手機會卡，不會關靜音的舉手找老師關靜音等等。

　　監考老師們逐個掃了我們的考試碼，九點半到了，考試也就開始了。題目很簡單，可以說非常簡單，只要稍微刷一點題就能做的很輕松，都是一些基本常識和保安員基本知識一類的題目。但是，考試系統未免有些過于敷衍了，系統隨機組合出的一套題目中，至少有六七道以上是重復的，也就是卷子中有許多題目出現了至少兩次。當然，這倒確實是有利于考生的，特別是有利于這里平均水平的考生。我大概五分鐘左右就慢慢答完了全部五十道題，耳朵一直在聽著周圍考場的聲音。考場中監考官的聲音時不時就響起來，“剛才教你怎么用系統了怎么又不會了”“別不懂裝懂”“別說你不認字，不認字就蒙”“別一直留在第一題，往后做啊”，而被這樣說的對象基本都是中老年考生。年輕人做的比較快，基本上七八分鐘開始就有人交卷離場了。做完卷子，我又在考場待了幾十分鐘，本想一直呆到考試結束，結果被監考老師發現我寫完了就催著我交卷。沒辦法，只得交卷，得了92分（滿分100），還被監考老師夸贊不錯。走出考場以后，聽提前出場的年輕考生們（從各方面都可以判斷出他們應該基本上比中老年考生考得高）交流，他們大致都是七十多分，可見九十多分在保安證的考試中算是很高的分數了。考完試后，當天下午就拿到了電子版的保安證（北京市疫情以后就停發了紙質保安證），看起來其實還是挺簡陋的。但是不管怎么樣，可以說，這次保安證考試也就圓滿結束了。

　　圖 最后拿到的電子保安證

　　嘮嘮叨叨說了這么多，除了想寫個可供參考的保安證考試經驗（因為幾乎沒人寫）以外，也是想說明這么一件事，就是，整個考試的歷程，都在表明這些保安是怎樣的一群被忽視者。當他們想要獨自報名而不是進入公司后才報名時，他們面臨著重重的信息屏障。當他們使用他們必須要日常接觸的百保盾系統時，這個系統使用的體驗感又差到幾乎不考慮他們的感受一般。當他們參加考試時，他們很多人沒有文化、不太認字、不會用系統、不會做題，需要在每一個地方教他們怎么做，甚至是要告訴他們怎么打開系統、如何點擊選項，什么叫多選題。

　　不要忘了，能坐在這里參加保安證考試的，基本上并不能算是我國保安人員的下層了，而是至少干著長期的工作，且是要求有保安證的工作。那么，那些保安臨時工，那些做著沒有保安證要求的保安工作的人，又是怎樣的一個狀態呢？在馬駒橋以及在許多地方，我感受到很突出的一點就是，相較于其他工作，保安既是一個相對舒服的工作，又是一個受其他工作輕視的工作。它輕松，而正是因為這種輕松，讓別人也讓他們自己更加感覺“做了保安就做不了別的工作”，甚至有個別人會發出“做了保安人就廢了”的感慨。他們中間的許多人，也是在日常生活中受到權力和社會關系排擠和忽視的。我國是一個穩定的國家，正是這種穩定，讓保安變得輕松。然而，另一面是，許多時候，由于我國特殊情況所決定的種種事務中，各種正式或非正式的保安力量又成為了穩定維護中的重要力量。維護馬駒橋穩定的人，有時就是從馬駒橋招的。北京凡是要加強穩定管理時，許多參與穩定管理的人也是從馬駒橋和類似的城中村招來的。那么，問題就來了，被排擠者、被忽視者在面臨著排擠和忽視他們的體系、有時要著力維護這個體系的存在和延續、而有時著力維護的方法又不一定那么正規和合法時，他們會有什么想法、什么邏輯，又會怎樣去做呢？

　　目前我還沒法完全說清，而去說清這些就是我接下來想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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