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廠里的“出頭鳥”
我十七歲從職專輟學后,在家里玩了幾個月。轉眼十八歲了,就算有低保,家里也養(yǎng)不了我和我姐姐,我姐姐要讀大專,也沒生活費。媽媽身體不好,需要動手術,她已經連動都動不了了,還缺個幾萬塊錢。我就跟媽媽說要去找個事做,撈到錢給她做手術,再給姐姐拿點生活費。
我就去工業(yè)園到處走,剛好我們這最大的電子廠招工,我伯伯在那里當保安,我就進去了這家公司。到了公司,從進來第一天開始就是做流水線,我在流水線最后一個崗位,抱一下膠布,再剪扎帶,最后把組裝好的電線遞給品檢。工作不累,只是很無聊,最開始的時候剪扎帶剪得手上起水泡,一用力水泡就破了,稍微好了一點旁邊又起,不過慢慢地我也就適應了。
我一開始還跟阿姨們有說有笑,后來也覺得累了。我拿了個耳機戴上,歌很好聽,我入迷了,不知道周圍發(fā)生了什么。突然之間大家都不說話,果不其然,經理邁開了步子,從第一條流水線走到了最后一條。
經理大聲喊:“把耳機摘下來!”可是我沒聽到,扣了四十塊錢,四個小時就白做了。這時班長過來了,說:“我跟經理說過了,要他把你的罰金給取消掉,可是經理不讓啊。”我聽到這話,連連向班長道謝。但是事后我一想,按照《勞動法》,扣錢應該屬于違法的呀。
有時候我會受到排擠,但今天卻莫名沒有人對我說壞話了。
這條流水線當時按照計時給工錢,但是過了幾個月就要計件,大家一開始規(guī)定產量,不完成不下班。我是新手,所以有時候做著做著就從最后一行掉到了開始的兩行,占據了別人的地方。有些人看不慣,罵我這么簡單的活也做不了,罵得很難聽,最后連班長也開始罵起來。
我很不明白,原來那個罵人的是從別的地方調過來的,不屬于流水線的員工,幾個月后的工資跟他沒關系,而且都是打工的,憑什么罵人呢?我現在做不快以后會做快的,而且現在是計時你做那么快干嘛呢?
但是我沒有說出這話,我有點自欺欺人地想:大人不計小人過,君子海量。我一直不明白,為什么他們老人就要欺負新人,他和我不一樣都是普普通通的一個工人嗎?為什么他就要貶低別人來取樂呢?更何況我又沒拖累他們。
又是一個早晨,經理開早會的時間,說了一通“雞湯”,這半個小時是有錢的,所以大家雖然不耐煩,但也都安靜地聽講。經理講工價要調低了,大家在下面竊竊私語。
到中午,有些人把工具放下來,一擁而上跑到了經理辦公室。原來工廠單價太低了,比以前都要低上個幾分錢,按照以前計件的量來做的話要虧好多錢。我這一組主要是調上來的工友,以后都要下去做其他事的,所以大家沒動。而我是一直做流水線的長工,心想我還是好好做事吧,別浪費時間。
結果有一個長工阿姨,自己跑去經理辦公室,所以一整條流水線都停了下來。一個相熟的工友說:“你們以后也要計件的,為什么你不去看看呢?”我連應了幾聲是,也跑到前頭去看。
我不知道他們是事先串聯好的,還是突發(fā)的,有個女代表走上了臺,跟經理說了些話,大概意思是單價太低。談話進行了一個小時,周圍大家都把經理圍得死死的。那個女代表的形象在我的心里一下高大了起來,我羨慕這樣口才好而且敢跟經理對著干的人。
過了一會,班長走過來說調上來的工人工資照舊,不扣錢,那些跑去聽經理說話的人自然就沒有工資了。沒過多久我就被調離崗位,只能被動辭職了。
我有一種感覺,如果我們工人不團結起來,只是互相坑害的話,那么我們將一直被欺負下去。我非常喜歡那位女代表的精神,哪怕她知道當“出頭鳥”會被開除,但為了大家,她還是去做了。這種精神我只在書里讀過,我總覺得工人的得救之道就在此中。
吃不起的“牛排”
接著我在一家自助餐廳里干活,只要早上和傍晚的時候炸一些東西出來就算完事,所以我有時間跟朋友瞎聊。有一次我跟朋友們爭論:為什么人窮?朋友說是分工不同,老板發(fā)財是因為他出錢買貨出錢雇傭了我們,還有看個人的能力。
我悄悄把他拉到一側,跟他說:“老板發(fā)財不是因為個人能力強,而是因為老板在剝削我們,怎么剝削的呢?就好比我們創(chuàng)造出了十塊錢,三塊歸我們,七塊給他了,所以我們工人才窮。”
結果他哈哈大笑:“說什么剝削,我們的錢都是來自客戶的,根本就沒有剝削。”我一時沒轉過彎來,無言以對。
然后我們又談到未來要做啥,我說我不想當老板,當了老板就要剝削自己的工人。他像看一個怪物一樣看我,說:“你看見過蛇嗎?小時候,我家里一到夏天就來蛇,我有好幾次都看見我爸把蛇提溜出去,原因沒別的,就是因為我住的是這層平房,我窮怕了,知道嗎?我絕不愿意住這樣的房子。”
他激動了起來,對我說:“你還記得前幾天你去買炸雞嗎?你看見那個乞丐,還給了他幾塊錢,你愿意做乞丐嗎?不!我絕不愿意。我要做老板,有錢了買機車,買寶馬,有了錢才能娶一個好媳婦。”我聽了這些話很不得勁,但是我沒有反駁,于是我們就不歡而散了。
第二天開業(yè),老板把煎牛排的事交給了員工,到了晚上我們偷偷拿了幾塊牛排帶走。回到家,我給我媽一塊牛排,我媽說:“你變能干了,以前都是我?guī)|西回家,現在你也能養(yǎng)家了。”
我叫媽媽快吃,我媽不愿意,拿了三炷香,一副蠟燭,給我爸供上了,對我爸的靈位說:“兒子能干了,你可以放心了。”過了一會,把牛排拿了下來,媽媽吃得很香,讓我吃,我搖搖頭,說我早就吃飽了。
媽媽說:“你爸爸從沒吃過牛排。”我疑惑地問媽媽:“從來沒有嗎?”媽媽抬起頭,說:“別人請客吃飯從來就沒有放牛排的。”我追著問:“那平時從來也沒有吃過嗎?”
一出口我就知道這是個蠢問題,答案無非四個字:我家里窮。父親出生于六十年代,經歷過改革開放,但是從來沒有有錢過,從人民公社的尾巴再到社會主義的巨變中,經歷了大下崗,賣過包子,裁過木頭,是一個地地道道的無產階級,死是因為去給別人蓋房子,回來的路上出了車禍。我爸的一生跟“有錢”絕緣,怎么可能吃得上牛排這種東西呢?
由于我的能干,這回我爸吃上牛排了。第二天我去上班,看見了牛排上的包裝,上面寫著“鴨肉凈含量百分之七十”。于是我爸爸到現在為止都沒有吃過牛排,我也是。
在人間游蕩
餐廳只干了三個月,生意就黃了。老板要我們去發(fā)傳單,我們從早上發(fā)到晚上,還是沒生意,過不了多久老板的媽媽得了癌癥,我們每人給了老板一百塊錢,這家店就倒閉了。
于是我去當了我另一個堂哥的臨時工,裝寬帶。他的錢不好撈,只有三千塊錢。我遇見了很多事,譬如有次下雨,我在去修網絡的路上摔了一跤,大家都看見了,沒有一個人幫我,結果是一個只有一只手的人把我和摩托車扶了起來,我很感謝他,他跟我說錢是賺不完的,要保護好自己。
原來他以前在工廠做沖壓,操作不當,把手給弄斷了,賠了幾萬塊錢,現在錢用完了,只能開個小賣部來打發(fā)日子。我買了一包煙給他,他跟我說:“年輕要多賺錢,不要像我這樣老了,連個媳婦都沒有。”后來我從其他人口中知道,他原來的媳婦見到他家里只有一間瓦房,把孩子生下來就走了,他們只能吃貧困戶的飯,總算活了下來。
第二個事情是我去一個老人家里,他孫子要裝寬帶上網課,老人家一只眼睛已經變白,他一直在要求我說便宜點。當時裝寬帶最少要八十塊錢一個月,可是我也沒辦法免費。他們住在兩層瓦屋里,哥哥得了腦癱只能在家里,弟弟一個人扛起了兩家人的活計,可也只能混個溫飽。我很可憐他們,因為我家里和他差不多。走之前他們給了我兩個糍粑,放了很多糖,他們自己舍不得吃。
一年后,我覺得太累,就走了。
之間零零散散做過很多事,仿佛在人間游蕩。
一天,我從公園里走出來,看見幾個醉漢肩靠著肩,頭搖搖晃晃的,一腳深一腳淺走到一個水坑前,三個人一起摔倒了,但是馬上站起來后,互相笑了笑,又一起走了。在不遠處,他們唱起來歌,歌聲是這樣的:
和我在成都的街頭走一走
直到所有的燈都熄滅了也不停留
你會挽著我的衣袖
我會把手揣進褲兜
走到玉林路的盡頭
坐在小酒館的門口
……
后來,我在公園當保安。事情很容易做,但是很煩,因為老是有人來我管轄的地方跳爵士舞,聽他們說一節(jié)課要交八十塊錢,一個月下來學費要好幾千。
十點了,他們跳了兩個小時終于走了。對講機里響起了聲音,說有一個喝了點酒的老頭在這轉悠了,讓我們注意點。我打瞌睡正香的時候,有一個老頭過來了,滿身酒氣,右手里拿著瓶十塊錢的酒,左手里拿著編織袋,正在垃圾桶里撿瓶子。我看他有五六十了,也沒叫他,對講機里卻響了:“看見那個老頭,不準他撿瓶子。”
我只能說:“收到,隊長。”走過去勸住老頭,他跟我說:“我六十多了,來這混口飯吃。”我就問他:“咋不回家呢?讓孩子養(yǎng)活你。”他滿不在乎地說:“沒家,爸媽早就死了,家里也沒房沒地的,想回家都回不了,小孩我看你年輕,以后結婚可要趁早。”
我沒回話,跟他說“你下次撿瓶子看見保安就不要撿了,過一會兒再撿沒事的,他們也就是怕被班長看到。”
于是他走了,公園很大,夜里很冷,我要穿三四件衣服才頂得住。我看見那個爺爺在公園里走了一圈又一圈,從晚上十點逛到白天八點,受不了了就躺在桌子上睡覺。班長看見了,我跟班長說我來解決,于是又讓那個老爺爺睡了一會。可是沒過一會對講機又響了,“聚龍閣的注意了,不要讓那個人在那睡覺,再喊不聽就把他趕走!”
我沒法子只能把他喊起來,讓他找個別的地方睡,他跟我說這地方好,可以來鍛煉。我就跟他說:“實在不行去做日結吧,至少有個住的地方啊,晚上太冷了,要出事咋辦?”他也笑了,說:“我年紀太大了,別人不要啊。”
我讓他待了一會,班長出來巡邏把他趕走了。沒過多久,跳舞的又來了,兩個人抱在一起,扭啊扭的。他們問我要不要一起跳,我說我不會。他們說:“我這教一天一個人撈七十塊錢,做好了可比你當保安賺錢。”我哈哈一笑,說下次再跳。
又到晚上,那個老爺爺過來了,我問他外面住一晚要多少錢,他說七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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