罷工女工周建容自殺：捍衛工人尊嚴的無聲抗議

　　【工評社2014年7月18日社評】7月17日早上5點48分，位于深圳橫崗189工業區的哥士比鞋廠，該廠工作12年、卻因參與罷工在前一天被開除的49歲重慶女工周建容，從工廠4層樓高的車間跳樓身亡。聽多了工人跳樓事件的人可能會覺得這是“又一起”工人自殺悲劇，又想起了幾年前富士康工人的連環跳樓風波，但我們看來這確實飽含絕望的自殺中，還有無聲的抗議。她抗議的是資方種種虐待、打壓工人的惡行，她犧牲她的生命，表達她不愿任由壓迫者擺布的抗爭，捍衛著工人的尊嚴。與許多絕望尋死的工人不同，周建容是在罷工工人和資本家的群體沖突中犧牲的，這與韓國工人全泰壹是一樣的。

　　至今工人罷工已持續近兩個月，罷工是爭取“長期服務補償金”，而底線僅僅是保證薪資待遇不變。從5月26日爆發罷工開始，人數最多時有600人，資方威逼利誘盡施手段，間或有部分工人復工，從6月12日開始，資方祭出解雇手段，一個多月來分批陸續開除了109名工人，并在罷工中毆打工人，致使兩名工人重傷住院，橫崗派出所還長時間拘禁工人在罷工中補選的工會副主席駱祥訓。與和許多工業區跳樓事件不同，女工周建容的自殺是在資方接連打壓罷工工人的背景下發生，更是一種無聲的抗議。

　　工業區自殺的頻發與階級之間的鴻溝，導致了許多都市網民評論這類事件時的隔膜和輕佻隨意;當然也有人指出，40歲以上打工者在工廠很難找到工作，這意味著年近五旬、已在哥士比鞋廠工作12年的周建容中斷了生計。但更應該看到，比日常壓榨更甚的，還有資方對工人合理訴求行動的打壓，打壓早已在給工人帶來更大的犧牲。自殺，只是越來越大犧牲的質變，還意味著不愿任由資本擺布的決絕抗爭。

　　在自顧自的個人主義價值觀盛行的社會里，自殺往往被看做個人行為，是個人的失敗，只是個人心理有問題所致，只是個人行為、只是個人責任，總之就只是個人問題;而物質至上的統治意識，也影響到工人的觀念：工人無論打工還是抗爭都只是為了物質利益，爭不過就應該暫時退讓一步，尋死是愚蠢短視的個人行為，只會是個人的進一步失敗。這些物質主義、個人主義的想法也影響到大多數工人，影響到那些即使抱有同情心的工人。四年前富士康跳樓風波期間，甚至有深圳的勞工人士大聲呼吁“拒絕同情跳樓工人”，因為他認為應該鼓勵工人集體抗爭而不是跳樓自殺。也有很多出于善心的人，僅僅只是想怎么防止工人自殺。

　　但是這些人其中甚至包括很多工人都忽略了一點：工人的抗爭不僅是爭取看得見、摸得著的物質待遇，還在維護工人集體的活著的尊嚴，因為資本家的壓迫不僅是讓工人的生活和勞動糟糕，還一再侵犯到了工人的尊嚴。尊嚴并不是無法估計的，當工人不再能影響自己命運、任由資本家侮辱和拋棄時，當壓迫者肆意打壓工人、把工人當螞蟻一樣踐踏時，誰也不能說這樣的工人還有尊嚴。在哥士比鞋廠工人罷工的案例中，工人尊嚴被蔑視得淋漓盡致：工人方面通過自己補選的工會向資方發出了邀約，資方卻全部回絕，連坐下來談判都不肯，還用毆打工人、開除工人、勾結派出所秘密拘禁工會副主席、威逼利誘分化擊破等方式反對罷工。想要責難工人抗爭無力、勸阻自殺的好心人，最好先看看資方是如何打壓工人的，先理解工人受壓迫的困境究竟是怎樣的。盡管全國總工會官方不久前還在紀念勞動法20周年(1994年7月5日勞動法頒布)，但工人在勞動法20年之后、在工人“擁有”了兩部勞動法之后的今天，工人還任受資方打壓、以自殺方式無聲抗議，這真是絕大的諷刺!

　　周建容自殺次日，今天凌晨4點浙江勞工維權工作者黃才根提議：“中國的勞工權利狀況已如奴隸時期之奴隸!富士康的十幾連跳還驚不醒國人，但愿周建容事件為最后，建議每年的7月17日為中國的勞工權利日，以紀念周建容的被迫犧牲!”http://weibo.com/2672136251/Be4nYo57c 勞工大律師段毅轉發了這條微博，甚至改了自己的微博網名，稱：“為了不能忘記，為了紀念哥士比女工的犧牲，為了那無數的為了，糾結的草繩改稱7.17一糾結的草繩。”http://weibo.com/2487513503/Be6nDe1Lk

　　客觀地說，近幾年來隨著勞動立法和工人抗爭增多，許多廠的工人待遇有所改善(就比如事發前周建容的收入在3千到6千元之間浮動)，但是資本家極權專制、任意擺布勞工的狀況沒有絲毫改善，反而更加惡化，工人尊嚴盡失。

　　就在本文發稿前一個多小時，深圳春風張治儒在網上發表了勞工學者王江松起草的“勞工界呼吁”，就周建容跳樓自殺事件，正式提議將7月17日命名為中國勞工受難日，譴責哥士比資方，要求迅速通過正在審議的“廣東省企業集體合同條例”，并要求立法保護勞工的組織權、集體談判權和罷工權(見http://t.cn/RPwUDpd或http://t.cn/RPwUkeq)。

　　其實，哥士比鞋廠周建容的犧牲，并不是罷工工人被逼自殺犧牲的第一次。同是港資企業、去年11月發生過21天5千人大罷工的深圳鹽田ASM工廠，在一年多前也發生過廠方逼死罷工工人的事件。2013年3月9-11日，深圳先進微(ASM)電子廠J07、FM3部門發生數百工人罷工和維權行動，爭取到一些利益;但復工后的3月12日晚上，A03部門已任職九個月的零件裝配員、92年出生的湖北籍工人陳歡卻跳樓身亡，陳歡參與了此前的罷工，并在犧牲前告訴哥哥被人監視和監聽、擔心連累家人。陳歡父母持兒子遺照到ASM工廠外示威抗議，幾乎癱瘓工業區正常運作，才爭取到補償。案例不同，22歲的小伙子陳歡與49歲的大姐周建容卻一樣是因參與罷工而被迫自殺犧牲的工人。甚至我們想到更久遠以前的案例：數十名進京上訪的中石油下崗老工人集體自焚——同樣不只是絕望，還是決絕的抗爭。

　　(ASM自殺工人陳歡相關：http://t.cn/RPw7qdP 工人揭露http://t.cn/zYrZeVs或http://t.cn/RvISzYU 資方辯解http://t.cn/RPw7qdv)

　　許多人總是在想“自殺能否避免?能否活著用更好的抗爭方式替代自殺?”——但是卻沒有想到壓迫已經直接壓在頭頂、集體抗爭已經發生、集體抗爭已經持續付出犧牲，沒有去想持續的、竭力的抗爭得來的是更大的打壓和屈辱，當抗爭、犧牲、屈辱、不安、憤怒到了臨界點的時候，那些好心人又在哪里、為何不出手相助呢?呼吁工人要堅強——單個工人再堅強能有資本強?甚至有人勸抗爭工人退一步，海闊天空——正中資方下懷，資本家還巴不得罷工工人自離愛去哪去哪、省得開除還有法律風險。這與勸富士康跳樓工人出廠謀職還不同，勸抗爭中的工人出廠，等同資方走狗言論。

　　如果我們真的出于好心想要工人頂住這個生死臨界點、繼續抗爭下去，首先就不應該僅僅只是把自殺想成個人問題、個人行為、個人責任，更不應該“拒絕同情跳樓工人”，而是也伸出手來、也獻出一份力氣和行動來，讓單個工人得到其他更多工友的支持，讓工人之間為了持續抗爭有更多的團結互助，讓工人不僅僅得到權益待遇的有限的改善，還要爭取自己掌握自己命運的集體尊嚴。即使我們不能直接趕赴現場，防止每一個工人的犧牲，也應該盡力促進各界勞動者和工人的團結互助、設法促進工人抗爭，潛在的周建容千千萬萬，我們不要再等到又一個周建容犧牲時，才“又一次”“恍然醒悟”。當千千萬萬工人早已不斷受打壓、不斷犧牲、不斷抗爭時，我們大多數人已沉睡太久。

　　深陷在這個充滿剝削和殘酷的社會中，我們很容易認識現時代的諸多黑暗和絕望，也容易認識到種種抗爭的局限性及其根源(比如哥士比工人維權的局限性就值得深思)，但真正頂著犧牲堅持抗爭的工人更是力量和希望所在，真正頂著犧牲堅持抗爭的工人卻在社會眾多黑暗角落中孤立著。我們不能僅僅只是認識黑暗、批判黑暗、在黑暗中短吁長嘆，更要改變黑暗的一切，為爭取工人權利積極作為。哪怕深圳哥士比工人、東莞裕元工人和其他很多工人還遠不算成功，還失敗著，但他們依然在為勞動的尊嚴而抗爭，為了抗爭還承受著犧牲，承受著被逼到死路的絕望和憤怒，而我們作為勞動者一分子難道能夠置身事外嗎?

　　女工周建容的自殺，不應該只留下道義的同情、控訴和嘆息，要知道她更是為捍衛工人的尊嚴而死。這位罷工工人的死，正在被越來越人知道，正是在向我們“沉默的大多數”發出呼喚——正如1970年11月13日在首爾平和市場，手拿汽油自焚犧牲的22歲韓國工人全泰壹的臨終遺言：“請不要讓我白白犧牲!”

　　附：緊急關注：哥士比一女工因罷工被開除 跳樓身亡

　　【財新網】(記者 王婧)7月17日早上5點48分，深圳一名因參與停工而遭開除的50歲女工，從工廠4層樓高的車間跳樓身亡。知情人士介紹說：死者周建容來自重慶，已經在這家叫“哥士比”的鞋廠工作12年。

　　哥士比鞋廠位于深圳橫崗189工業區。工人停工已經持續了兩個月。死者工友告訴財新記者：今年5月，廠方宣稱，由于政府要求該工廠“轉型升級”，公司需要做出更改廠名、法人代表等一系列變動。

　　哥士比鞋廠是來料加工企業，成立于1989年。來料方是香港快浩(哥士比)有限公司。該公司一直在向制鞋廠工人發放長期服務補償金。事發前，周建容的收入，根據業績在3000元至6000元之間浮動。

　　根據深圳市的要求，鞋廠需要獨立注冊成立公司。工商資料顯示，新注冊的公司名為哥士比鞋業(深圳)有限公司，是一家港資企業，注冊資本1700萬元港幣，由一家澳大利亞公司全額投資。此次變化令工人們擔心，一旦工廠和公司切斷聯系，未來每月的工資、社保均會有所下滑。

　　據工人介紹，工人們試圖與廠方進行集體談判，底線是維持現有的待遇不動搖。但廠方拒絕了工人方面提出的所有要求。5月26日，該廠五六百名工人選擇了集體停工。

　　停工的第二天，企業工會即代表員工給資方發出談判邀約，然而資方對此并未做出回應。反而陸續開除參與停工活動的工人。

　　罷工視頻：http://v.youku.com/v_show/id_XNzI4Njc0NTA4.html

　　從6月12日資方解雇39人至今，該廠先后分批開除了若干員工。更密集的開除發生在7月14日以來的這三天。7月14日，開除4人;7月15日，開除15人;7月16日，開除20人。資方共計開除了該廠109名工人。對工人們來說，這是個沉重打擊。

　　周建容就是7月16日被開除的員工。在深圳，工廠招聘往往有年齡上的要求，超過40歲即很難有機會再進廠。周建容已經50歲，工廠開除她就意味著中斷了她的生計。

　　對中國工人來說，罷工一般被稱為“停工怠工”，停工怠工雖不違法，但也不受到法律的保護。沒有人知道走上絕路那一刻，她經過了怎樣的心理斗爭，即便是同在一個廠里工作的丈夫也沒有覺察出她在跳樓前有任何的異常。

　　《廣東省企業集體合同條例》目前正提該交省人大常委會審議。該條例的草案規定，“企業超過規定時間未答復或者無正當理由拒絕協商，因此引發集體停工、怠工的，不得以職工嚴重違反企業規章制度為由解除勞動合同;職工因此提出解除勞動合同的，企業應當依法支付經濟補償。”

　　周建容之死，顯示該《條例》的合理性。她沒有等到《條例》生效的那一天。

　　財新記者就此事電話采訪哥士比鞋廠。接電話人員稱：“這事情我們不清楚，你找工人調查吧”隨即掛斷電話。而哥士比鞋廠所在的深圳橫崗街道辦事處拒絕與記者通話。其主任辦公室的專線電話亦無人接聽。

　　以下為新生代據城邊村、新浪微博、天涯論壇、集體談判論壇整理。

　　今早消息，快浩哥士比(中國)有限公司深圳廠一工人于今晨跳樓身亡，他是昨天下午被開除的一批工人中的一個。此前哥士比以工人罷工為由已連續開除五批共74人。現在家屬要把遺體從醫院拖到廠里，在廠門口被警察攔住。

　　早在6月19日，曾經有員工爬上頂樓抗爭。

　　快浩哥士比罷工始于2014年5月26日，哥士比時任老板以政府要求工廠轉型為借口，更改廠名、法人代表、轉移資金，私吞原總廠(快浩哥士比(中國)有限公司)下發給在職員工的“長期服務補償金”，甚至于工人每月的工資、社保、醫保都無法按時到賬，而老板卻有各種理由。

　　5月26日，600多名員工發起全廠大罷工，要求時任老板下發長期服務補償金，卻反遭老板雇傭的保安毆打，兩名員工受傷住院，一員工多出軟質受損，另一員工腦震蕩。員工受傷后，廠房并沒有積極為員工看病，要求員工打借條。　　

　　網友上傳的工人被打圖片

　　事實上自罷工第二天，企業工會就排除代表發出談判邀約，但資方卻不予回應，反而單方面分5次解雇74名員工。被解雇工人堅持抗爭，要求撤銷解雇決定，開啟談判。

　　罷工之后，企業工會自發不選了工會委員和工會副主席，但官方工會認為程序不合法。據6月24日微博消息，工會副主席駱祥訓在橫崗派出所失聯10小時，缺席工會與政府資方的談判。

　　網絡上傳播的照片顯示，該企業工會曾向深圳市總工會發出求助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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