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端混戰、中端爭奪、高端失守……在夾縫中生存的中國機床業,還有希望嗎?
2013年,一部名為《大國重器》的央視紀錄片,風靡一時。片中,一家中國裝備制造巨頭,已然躋身全球機床產業的頂級俱樂部。它的名字叫沉陽機床。
2001年,中國加入世界貿易組織(WTO),制造業井噴,機床需求暴漲。作為中國機床業“領頭羊”的沉陽機床趕上前所未有的好時代,一路高歌猛進:2004年吞并云機、昆機,壟斷車床、鏜銑床市場;2005年,再并購德國希斯,力圖掌握數控機床高端技術。
快速的擴張,讓沉陽機床跨越式發展。在2012年的全球機床排行榜上,沉機已以180億元的銷售額,問鼎世界第一。但這樣的日子很快被證明是曇花一現。
2018年,負債202億、負債率達99.26%的沉機病入膏肓;
沉機跌宕的命運,只是中國機床業浮沉的縮影。
中國擁有全世界最完整的工業體系,但在號稱“工業母機”的機床產業,卻依然難言自主。
新中國成立時,中國工業基礎極其薄弱。“一五”期間,由一機部二局(機床局)直轄統御,中國構建起由18家重點國企(“十八羅漢”)、8家科研院所(“七院一所”)組成的機床工業體系。
“十八羅漢”,一度代表著中國機床行業技術和規模的最高水平。新中國第一臺車床(沉一機)、第一臺臥式銑鏜床(沉二機)、第一臺數控龍門銑(齊二機)、第一臺三座標數控龍門移動式銑床(北一機)……全都是“十八羅漢”們的杰作。
改革開放后,國門大開,中國開始大量引進日、德、美的數控技術,以縮小與發達國家的差距。如濟一機與日本山崎馬扎克率先合作,開創了機床業國際合作的先河。之后,沉二機與德國沙爾曼、齊一機與德國瓦德里希·濟根等紛紛合作……
學習國外先進技術,讓“十八羅漢”一度功力暴漲,但這種學習和進步卻沒能持續。上世紀90年代,中國大幅降低關稅,進口機床紛紛涌入國內,遠遠落后于世界先進水平的“十八羅漢”經不起市場沖擊,不是改革轉制,就是破產重組;“七院一所”也轉型為企業,各謀生路。
2001年以后,機床業迎來“黃金十年”,行業總產值暴漲10倍,
2008年,沉機、大機在世界機床企業產值排名TOP 10中,分別位列第8、第10。濟二機成了“世界三大數控沖壓裝備制造商”之一,讓中國大型汽車沖壓產線,闖入了美國福特、日產北美、法國標致雪鐵龍的制造車間。
但當中國市場告別井噴式增長,重新回到增量有限且全球企業激烈競爭的常態,中國機床業的各種短板再度暴露無遺,曾經快速發展的幾家領軍企業,轉眼成為衰落最快的反面典型,并在最近兩年集體進入告別演出時代。
數據顯示,2019年,中國規模以上機床企業15.1%虧損;2020年上半年,這個數字進一步擴大到24.1%。中國機床業曾經的“四大天王”,老大(沉機)、老二(大機)破產重整,老三(秦川機床)虧得披星戴帽。
在最新的全球機床企業排行榜上,山崎馬扎克(日)、通快(德)、德瑪吉森精機(德日合資)等老牌企業重新回到前列。而在全球TOP 10中,日、德各占據4席、美國占據2席,中國無一上榜。
與之對應的是,中國高檔數控機床的國產化率不到10%,90%以上靠進口。
作為全球機床第一大生產國、第一大消費國,中國機床業,怎么落到這般田地?
首先是技術的落后。而技術落后,很大程度上則是因為技術研發路線的搖擺,國外企業對技術的長期封鎖與壓制。和汽車等行業一樣,中國機床也曾試圖走出一條市場換技術的研發之路,并且有過內外合作的甜蜜期,但最終,都失敗于國外的技術封鎖。
而當中國機床業決心自主研發時,卻往往已為時過晚,或者因為總是落后于人,而處處挨打。
這樣的例子比比皆是。
1996年,沉機耗資上億元,引入美國橋堡的數控技術,但外方只發來一個源代碼數據包,卻不告知核心技術原理及使用原理,由此開發的數控機床成了廢品。
1999年,大連光洋進口日本機床時,日方強加了一串“霸王條款”:裝機地點、用途要限定;擅自挪動機床,會被自動鎖死,機床直接變廢鐵。
2005年,沉機買下德國希斯,以為技術到手。沒想到,德國法律規定,“本土知識不得外移”;五軸以上機床技術更對中國禁運。2007年,沉機打算用6000萬歐元,買下一套數控系統源代碼,但專家一論證,解讀要5年,產業化再5年,技術都過時了。
技術引進與合作走不通,擺在中國企業面前的,只剩下自主研發一條路。
然而,這條路也不順暢:凡是中國不能自主制造的,國外品牌便高價出售或禁售;凡是中國實現自主突破的,國外企業立刻低價傾銷,讓中國企業巨額的研發費用打水漂。
由此,中國機床業掉入“中低端陷阱”。
一方面,大量中小民營機床企業,聚集在山東滕州(中國中小機床之都)、浙江玉環(中國經濟型數控車床之都)等地,陷入低端混戰。另一方面,企圖打破國外壟斷的大型企業,投入巨資研發成功后,產生不了利潤,陷入越創新、越破產的困局。
比如,沉陽機床快速發展的幾年,銷量大增的背后,利潤卻沒多少。數據顯示,沉機一臺賣35萬的機床,僅是購買德國西門子、日本發那科的數控系統就要花28萬,如果再加上后續的系統維護、升級費用,沉陽機床基本無利可圖。
核心技術缺失、國外企業打壓是外因,“十八羅漢”們的失敗,另一個重要原因是自身發展戰略、經營管理,經營體制未能匹配市場競爭的要求,甚至與產業規律背道而馳。這也進一步令其研發與經營狀況雪上加霜。
機床業是高技術門檻、強調專業分工,而且需要長期積累的典型,而中國機床企業,但凡有了一定的成績,就會走上貪大求快的道路,沉機、大機都是因此走入“萬劫不復”的艱難處境。
比如,沉陽機床曾砸出10多億打造出世界上第一款智能化、互聯化數控系統——i5,并在i5推出后推出i5數控機床。時任沉陽機床集團董事長關錫友甚至提出要把i5鍛造成機床業的“蘋果”,顛覆機床業商業模式的宏圖,但最終卻被證明是步子邁太大:到2016年年初,i5已獲得10000臺超級訂單,但當年沉陽機床卻巨虧14億元。
導致巨虧的原因集中于兩點:一方面,為了快速占領市場,沉機定下以租代售的策略,結果導致入不敷出;另一方面,沉機還長期短債長投搞研發與擴張。僅2017年,沉機實施了92.51億債轉股,依然難解現金流枯竭和債務暴雷。
而完成了混合所有制改革的大連機床,則不但打著“像造汽車一樣造機床”的口號,大干快上,還造假騙貸融資,最終捅出數百億債務窟窿。
2013年,在國家科學大會上,兵器工業旗下的武重集團,憑借七軸五聯動重型機床,斬獲國家科技進步二等獎。
這部最大加工直徑8.5米、承重160噸、定位精度0.025毫米的國之重器,歷時10年打造,能將巨型螺旋槳的聲響,控制得與安靜大洋的背景噪音不相上下。
這重大破局,除了武重不計成本的投入,還有華中數控、大連光洋等校企、民企的創造。
華中數控,1994年一成立,就發誓要攻克當時最先進的五軸聯動數控系統。如今,華數不但激活了武重的戰略重器,更在軍工、航天、汽車、造船等高端制造領域大顯身手,還打造出全球第一款AI數控系統。
大連光洋,則是民企中的大國重器。20多年來,通過“破產式”研發,從軟件干到硬件,鉆透了數控系統、關鍵零件、機床整機的全產業鏈,核心技術自主率達到不可思議的95%,讓很多業內人士都感覺不可思議。
但即便這些優秀的企業,依然面對很多棘手的問題,比如資金問題。
2012年-2019年,華中數控扣非凈利潤全是負數,凈利潤靠政府補貼撐門面,股民還曾因此高喊要前董事長陳吉紅下臺。大連光洋還未上市,但從其旗下擬登陸科創板的科德數控可知,其經營現金流三年為負,存貨、應收賬款高企,資金壓力巨大。
有人因此大聲疾呼,國家應該趕緊救救機床業,畢竟,這是一個制造大國輸不起的領域。
實際上,中國的扶持政策也接連不斷。
1999年,國家對數控機床增值稅實施先征后返,歷時10年之久。
2009年,科技部、工信部啟動“高檔數控機床與基礎制造裝備”重大專項。
2019年11月18日,財政部背景、注冊資本1472億的國家制造業轉型升級基金成立。這個“制造業大基金”,將以更市場化的強力方式,助力制造業關鍵突破,并立即調研了華中數控、敏嘉制造等機床企業。
相比政策,業內人士最期盼的是,要給中國機床企業更多的市場機會。也就是說,除了資金扶持的輸血,更要給中國機床業加速造血的機會和環境。
中國高端數控機床在重點領域大都已能自主,但長期沉淀的品牌形象和觀念,依然讓中國自主的高端數控機床被排除在某些市場之外,包括本土企業,也都更傾向購買外資產品。
連武重、華數這樣的企業,都坦言“給錢不如給市場”,呼吁能多給中國機床企業“上牌桌”的機會。因為如果產品做出來沒有市場,便很快不能再有產品出來了。
總的來說,業內普遍的共識是,中國機床業已經到了“最危險的時候”,必須“拯救”。一些專家學者,也為加強機床業的發展開出了“藥方”,核心包括:
第一、加速高端數控機床的國產化替代。在戰略新興產業、國家重點項目中,可以明確規定:優先采購國產高端機床;在市場環境下,運用市場化補貼,鼓勵制造企業優先選用國產高端機床,讓那些有創新、能突破的機床盡快脫困,形成利潤正循環。
第二、用投資方式,打造小而精、世界級的全產業鏈集群。機床業缺錢、缺人、缺技術,但科創板和“制造業大基金”的設立,為破解困境提供了絕佳方案:先通過“制造業大基金”,精選培育一批專、精、特、新的機床細分冠軍;再通過科創板上市的財富效應,聚集高級技術、高端人才,打造出中國機床業小而精的全產業鏈集群。
第三、用關鍵突破手段,提升中國制造的整體水平。一些關鍵痛點,看上去是機床業不爭氣,實際上是制造業的整體性短板。像軸承、螺釘不耐磨,背后是冶金技術不過關;數控系統不好用,背后是軟件算法不精深;高端機床的專用芯片,國產的集成低、功耗大、價格貴,完全是半導體行業的鍋……破解機床業的關鍵痛點,需要中國制造整體能力的一次涅槃重生。
如此十年生聚、十年教訓,中國機床業或能迎來轉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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